郡廷公廨當中,已經被目爲官場邊緣人士的任沖昊,興緻很高地坐在自己的公事房裏,一手握帛書,一手将毛筆綁定在腕子上,懸腕走筆,絲毫不停:
“臣幸得備邊部之吏,荷蒙國恩,今竭愚誠,敢死以告。司隸部兵曹從事魏野,不守職分,遂出函谷,蹈姑藏,入張掖,亂聖人之法度,毀名教之綱常,苛厲酷刑,緻生變于肘腋,留笑柄于諸夷。暴兵既起,則縣令劉闖,食祿而無忠,好言而無謀,且懼且走……”
不得不說,這倚馬急就章的捷才,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得算任沖昊是頭一份。他一面寫,一面嘶聲催促身旁服侍的人:“趕緊磨墨!等外面厮殺過後,總要有一通安民告示,這筆墨上的事情,我們不代勞,難道還讓人家自己寫麽!”
他的聲音雖然盡量提高,然而卻是立刻被外面傳出來的一陣陣厮殺聲掩蓋住了。這一方鬥室之中,幾個也算是“羌漢一家,團結親善”的官吏,終究沒有如此強大又完美的心态,聽着外面的厮殺聲,身子都忍不住一顫!
他們不是任由别人喊幾句“羌漢團結”口号就糊裏糊塗信以爲真的傻子,外面這情形,隻能用叛亂來解釋。然而他們卻和這個半殘廢的貨色坐在一起,商讨什麽“厮殺過後的安民告示”——
甭管什麽名義,這都是在從賊——家風清白的人家,隻怕自己死了都不會讓屍首進祖墳。
何況這外面鼓噪起來的亂軍,已經不是平常嘩變,這是真的在沖殺衙門!
終究有人忍不住開口道:“既然還要上奏,這外面都亂成這個模樣,這就算不是叛,也是亂,怎麽能這樣輕描淡寫!”
任沖昊看了一眼那人,輕輕一笑道:“這既不是叛,也不是亂,而是被魏野、劉闖等輩操切淩迫而激起的羌胡貧民鼓噪生變而已,不算什麽大事。今夜事了,有了他們兩個罪魁禍首平息怒氣,我們再将這封聯名奏表一遞,一場亂事就此了結,可不是好?”
聽着那個什麽“羌胡貧民鼓噪生變”的說辭,就算是這班本地大族出身、所謂大漢體制内的親羌派,都覺得有點犯惡心。這任沖昊,終究是有個鼓舌搖唇的本事,一件殺頭抄家的大事,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去,罪名都由着那些外地流官背了。
可他紙面上化解得開這些責任,等到文牒往來幾個來回下,隻怕不要說黑水城,隻怕張掖整個地方都徹底糜爛!
也罷了,左右就算是叛軍,也是要地方支應糧草,得罪誰,都不會得罪本地的大族。
同樣的,羌胡諸部和地方大族彼此眉來眼去,也是頗有曆史的傳統。一者這些涼州地方上的豪強,多少都有些實力,都是難啃的硬骨頭,啃他們絕沒有通吃尋常老百姓那麽輕松惬意。
二來,羌胡首腦和涼州大族的關系也不是那樣絕對的對立,别的不提,如今在涼州豪族中頗有賢良之名的漢陽太守蓋勳,就在很不少的羌胡部族頭人那裏吃得很開。這些以清介賢良著稱的名士都是這個樣子,其他豪強門戶與羌胡部族間私底下的利益管道就更不少了。
有這樣一層關系,也難免這些親羌派顯得這樣有恃無恐。
反正就算這些羌軍要血洗黑水城,也殺不到他們這些人頭上來,何況殺的還是關内委任的那些流官!
有任沖昊帶動氣氛,這幫子親羌派也漸漸放開了些懷抱,大家就現在任沖昊這個公事房裏坐着靜等吧。按照任沖昊的說法,這些羌軍也是下手有準數的,何況大家都還有一層關系在來着。
隻是高坐在堂上的大人先生們,卻突然聽見郡廷正面一個看門老卒拼進全身力氣的臨死一吼:“殺胡!殺胡!”
他們面面相觑,接着,就聽見一連串的兵刃亂響!
……
………
彎刀和長劍一錯,劉闖那柄随身佩服的鹿盧劍頓時就脫手而出。他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老蒼頭,在他身後軟軟一倒,就這麽睜着眼睛咽了氣。
劉闖吃不住勁,整個人都倒在雪地裏,頭上的簪子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就這麽頭發淩亂地倒在雪地裏,哼了一聲,用力喘了幾口氣,重又坐起。這時候,他前後都被兵刃架住,也不能再有什麽動作。
就在這時候,觻得縣廷四處都有了火光騰起,還有縣廷值夜的吏員們臨死的慘叫低低傳過來。而在劉闖所居的後衙官舍中,他身邊的仆傭大半也都被砍殺在雪地裏,血水混合着落雪,攪合出一片片紅泥,看着凄慘無比。
伊本老人腋下挾着那本羊皮紙教典,不在意地踩着這些屍首,站到了自己不久前還着意奉承的觻得縣令面前。
劉闖看了一眼伊本老人,低低地罵道:“叛逆!”
旁邊壓制着他的教民頓時就要踹他一腳,卻被伊本老人攔下了,這位大伊馬爾淡淡地笑道:“成王敗寇,不過如此而已。劉明庭你要向朝廷盡忠,我們也要奉行神谕,貫徹祖先的意志,鬧到最後,始終還是要以刀劍代替舌頭——我知道劉明庭的學問很好,所以也不賣弄啦。”
伊本老人說着,像是有些畏寒般地緊了緊身上褡袢,伸出一隻手向着天上一揮:“劉明庭也不要說什麽‘朝廷震怒,大軍一到,玉石俱焚’的話來啦。朝廷正在内亂,管不到涼州來的,而且現在整個涼州,又不止黑水城一處有警。朝廷當初對付羌人,靠的是各個擊破,不過這一次,就算馬賢老将軍活過來,也沒有辦法啦。”
老頭子對着自己的俘虜侃侃而談,身旁,馬家老二捧着從劉闖官舍抄出來的一對玉羊讨好地給老頭子過了目——正是不久前老頭子拿來讨好劉闖的那一對。
伊本老人看也不看那對玉羊,擺了擺手道:“胡鬧,這是我送給劉明庭的,怎麽好再拿回來?”
他将這對玉羊接過,親手連錦盒一道挂到劉闖脖子上:“漢家以玉比拟君子,劉明庭你雖然毛病不少,可這大節是沒有問題的。這對玉羊,配得上劉明庭的品格!來啊,将劉明庭與兩位小娘子帶了下去,大勢底定之後,血祭号令大軍!”
有了他這聲吩咐,頓時就有幾個教民撲上來,來拖帶拽地把劉闖押下去了。後宅那裏,還依稀聽得見劉闖兩個妾侍在慘遭蹂躏之後,聲音嘶啞、氣空力盡的痛叫聲。
劉闖面色烏青,不知道是凍得還是氣得,然而他此刻能做的,也不過是咬緊了牙齒,繃住了面皮,用絕大的自制力讓自己不要發出一聲。
就在這個夏秋之交的深夜,曆史在有心人們的撥弄下,依然保持了強大的慣性。涼州羌胡義從兵首領北宮伯玉反叛,涼州十郡,皆生亂象。
而張掖郡治黑水城,成了這場大規模叛亂中,第一個陷于血火之中的涼州重鎮。
将來的情形,尚不知伊于胡底。
……
………
“将來的情形,将來再論!可是現在,這伏波将軍廟本官接收了,一應祭器神主牌位,都給本官收起來!你們這幾個照顧香火的都去燒熱水,準備包紮的布條藥物,不足的物資,隻管問我家鈴铛要,馬伏波要是有意見,本官親自去向他新息侯告罪!”
魏野金刀大馬地在伏波将軍廟正殿坐了,左右立着陸衍和司馬鈴,門口站班的是王超和烏宗元,連他這個正堂算上,差不多就是一個金童玉女、夜叉龜相的格局。再把伏波将軍廟上改一個風調雨順的橫額,這差不多就能直接當成是龍王廟了——就是冒充龍王老爺這位,實在是有些不夠穩重。
把廟祝老頭子轟出去,魏野也壓根不想和這些肉眼凡胎解釋什麽了——說他以望氣術觀見城外那道軍氣色急轉赤,直臨黑水城?
這在望氣之術中,是最标準不過的暴兵突發之象。然而這麽說了,他這個總指揮就直接轉職成神棍——老實說,神棍這身份真沒有總指揮好使。信神棍的人,永遠都把指望寄托給神迹這類靠不住的東西,如果沒有神迹來滿足他們的妄想,這些家夥又會第一時間跑個精光。
幾個廟祝被趕出去張羅,可卻都偷偷拿眼偷瞧這魏從事——這是這位京官哪裏不對勁兒了,怎麽這麽一副犯了痰氣的模樣?
魏野也根本顧不上他們,一疊聲的命令就出來了:
“王超,這裏是十塊混元如意石,這裏除了本官,就是你修習了混元如意法箓,這十塊混元如意石就交你使用。記住,一旦有人夜間鼓噪生事,朝東城湧來,那就朝人群裏砸,砸死了算你本事,砸不死就給我往死裏打,多的本官也沒有!”
“烏先生,你帶着這二十五支點鋼槍去接應鐵山帶去巡邏的人手,告訴他們不可戀戰,戰事不利,即可退守此地。好在今夜風雪正大,也不怕他們放火燒城,你隻要小心對方有什麽暗手就可!”
“阿衍,你埋伏暗處,留神觀察這些羌兵隊伍裏有沒有祭司經師一類人物,這些老神棍,打死了沒有一個冤枉的!再有,留神縣廷和郡廷的動向,誰變節誰投敵,替爲師調查清楚了!”
命令分派至此,魏野一揮手:“去吧,我等諸位的好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