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千金,古桃仙雷劫遺蛻所煉法劍,若無混元如意法箓作爲減重手段,那麽它如今淨重……一百六十九斤。
換成漢斤的話,這就是三百二十餘斤往上的分量。
除非這些民壯裏真有許褚、典韋那樣天生神力的禀賦超常之人,否則就這口插在地上的法劍,隻怕不比亞瑟王的石中劍更好對付些。
魏野退了一步,背着手,也不在說話,就這麽靜靜看着面前的民壯們。
插在地上的桃千金,劍身隐帶啞光,绀紫透紅,看上去非金非玉,然而又不似木石之質,老成些的人就先入爲主,存了些畏忌之心。别的不論,這劍看去就非平常鐵打的物事,碰着磕着,不都是自家贖不起的罪過?
雖然魏野這些天也算是露了幾面,打壓祆教就差光膀子上了,然而他畢竟不是本地官長,一個過路的官員,那魏青天的成色,天生就顯得有幾分不足。
魏野也是明白,官民之間尊卑分野在這裏放着——有漢一朝,儒士們齊心合力打造出的綱常名教這張大網,這時候正是最爲嚴密階段,上下尊卑之義,就連太平道都不能免俗。唐宋年間那種民不畏官、士人好訟的風氣,此刻尚不曾成形。就算自家樂于做出個吳起愛重士卒的模樣,隻怕也沒多少人來湊趣的。
他靜靜立着,司馬鈴已經開始開通傳音頻道了:“叔叔,這次怎麽又要玩梅林和亞瑟王的老把戲?”
“什麽梅林亞瑟王的,就算有人能拔出桃千金來,你叔叔我到哪去許他個英格蘭酋長的位置?不過是多獎勵一碗酒,撐死了再添個豬頭——反正你阿叔我這裏是不給提供清真飯的!”
這對叔侄暗中傳音間,鐵山也是暗自搖頭——他雖然沒有聽過商君立木爲信的典故,但老于軍伍的人,哪能不知道魏野這一手又是要給這些民壯一個下馬威,又是要樹立起他魏從事的賞罰威信來?
然而這一手實在是太過直白了些,何況那一手擲劍入地的手法雖然漂亮,可來幾個力氣大些的人,你拔一拔,我拖一拖,也就拔出來了。這樣子,還立個什麽威嚴?
他也算是投靠了魏野的,總不能看着自家上司就這麽出乖露醜,正要走上前去說些什麽挽回一二,卻被魏野一擡手擋下了。
“鐵兄,你跟着我日子還短。”仙術士淡淡地道,“本官行事,隻怕鐵兄還不大習慣。那沒關系,商君相秦,韓侯仕漢,一開始大家也都彼此不習慣。這便如居家過日子,夫妻間總能彼此熟悉起來的。”
這等輕飄飄的話頭,簡直是一點說服力也奉欠,魏野也不再解釋,隻大聲喝道:“怎的?都是八尺高的漢子,連一口劍都拔不出來嗎?”
他這一聲高喝,總算隊伍裏有人松動了一下,卻是鐵山帶出來的那幾個個學生。年輕人氣性總是有的,何況魏野還這麽拿話激他們。
然而鐵山沉着臉,瞪着這幾個年輕人——魏野要立威,怎麽也不該他們幾個出頭去做這個出頭鳥。何況,這幾個小子都跟着自己打熬出了些筋骨,要是一把就将那把劍拔出來,魏野這位兵曹從事的面子又往哪裏擱?
師道雖然尊嚴,他瞪得住這幾個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學生,卻瞪不住那些新加入的民壯。終于有個民壯走了出來,向着魏野一抱拳:“貴官您老好,您老看,小人能成不?”
魏野擺了擺手道:“本官年紀還不老,犯不着這麽稱呼。方才本官也說過了,能拔出本官這口劍的,才算是好漢子。你要是個好漢,就試一試手吧。”
這民壯也不是一味魯直,見着魏野說話還算和氣,哈了哈腰道:“您老的劍好,小人怕傷了碰了,就是小人的罪過。”
仙術士笑着搖了搖頭,一指桃千金的劍柄道:“你且管去試,若你真有手段拔出劍來,本官又何惜一口佩劍傷了碰了?”
得了魏野首肯,這民壯才道了聲:“那小人便冒昧試試了。”便去單手拿那劍柄。
尋常鐵劍,哪怕是軍中特制的戰劍,也不過四五斤,這民壯也算是頗有膂力的,然而單手握着去拔這劍時,卻像是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
這人還不死心,又将雙手握着劍柄,挺腰擡臀,發力欲拔。初時,也見得劍柄微微松動了些,卻不料魏野袖中又将指訣一催,頓時又給桃千金加了一倍有餘的分量。這一下,頓時将這民壯坑得朝後一跌,摔了一個大跟頭!
四周圍觀的人不明就裏,忍不住喊了陣倒彩,這人也臉上臊得跟什麽一樣的,大叫道:“這不算,不算,這劍實在沉重,不信你們也來試試!”
也有不信的,隻道這是他遮羞的場面話,于是也走上前去作勢欲拔,然而桃千金如今分量差不多有六百漢斤,誰能拔得出來?就連那幾個跟着鐵山學了好一陣槍棒武藝的年輕人,終也按捺不住,走上前來試手,甚至兩人合力,也不過勉強将桃千金拔出了半寸!
眼看着火候已到,魏野分開人群,到了衆人面前,手一按劍柄,同時袖中指訣一催,頓時铮然一響,将桃千金拔了出來。
從取劍到拔劍,人人都看在眼内,隻道是這位京官果然深藏不露,這麽一口重劍,居然就這般操弄自如。頓時人人咋舌,大嘩出聲。
到了這個時候,仙術士才冷笑了一聲,作色罵道:“區區一口劍,連拔都拔不出來,還談什麽操練武藝!全體都有,雙手背後,統統蹲下!”
這一聲喝,當下人人悚然,全都把手一背,蹲了下去。雖然蹲是蹲下去了,可人人都是一頭霧水。
“這是要幹啥?”
“别多問,這是要打殺威棒,當官的都這樣……”
“哪用拿棍,那口劍拍一拍,問你怕不怕?”
這點竊竊私語功夫,魏野已經将桃千金收回竹鞘中,随即點名道:“王超!”
王超聽得主公喚自己,忙從那夥夫隊裏蹿了出來,連點頭帶哈腰:“小僧在!也不瞞主公您,當初在槐裏縣時節,小僧這個做大師兄的,也是掌戒尺法棍的,我那些師弟,沒少挨過小僧的棍子。重了輕了,小僧都有把握,保證打過了再疼都不留傷,第二天照樣下地走路!”
魏野哪耐煩聽他吹噓,笑罵道:“本官又不用你當掌刑班頭,哪來什麽戒尺法棍,要講究什麽真打假打。這是伏波将軍廟,又不是诏獄大牢!叫你來,是要用你的老本行,叫這些人跟着你跳起來!”
聽着要教民壯跟着自己學跳,這石蟾精歡喜不已,大有千裏馬終于碰到伯樂般的欣喜之心。他應了一聲,就喜滋滋地到了衆人面前吆喝道:“小的們,這跳也是一門重要的學問,你們且跟着我仔細學着些。”
他一面吆喝,一面走到一個民壯身後,就是一腳:“要學跳,哪有腳不踮着的?都把腳踮起來,踮起來!”
那民壯被他一罵一踹,有些惶恐地腳跟擡起,隻用腳尖抓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弓了些。王超見了,滿意地一點頭,指着這個民壯道:“大家都跟着這兄弟學起來,踮腳,拱背!都知道了麽!”
他大聲問,那些民壯隻好稀稀拉拉地應道:“小的知道了。”
魏野聽着這答應聲,立刻橫眉喝道:“大聲些,本官沒有聽清!”
被魏野一吼,這些民壯精神一緊,忙應聲喊道:“小的知道了!”
雖然覺得那“小的”二字有些礙事,魏野也知道此時不必苛求太多,朝着蛤蟆王超一點頭,就由着這石蟾精去擺布這些民壯。
不得不說,這蛙跳畢竟是蛤蟆王超的本行,由他驅趕着一群民壯跳來跳去,居然也有點列陣模樣。看起來,倒是這石蟾精把當初在槐裏縣做大師兄的本事都拿出來了。
魏野點頭看着,還和司馬鈴時不時私語幾句:
“叔叔,在桃千金上動手腳已經夠過分的了,你還叫一個蛤蟆妖怪去教他們蛙跳,這根本就是欺負人好不好?”
“這哪裏算是欺負人?這些民壯都是二十出頭,發育期早過了,練習蛙跳傷不到骨頭,再說了,你知道冷兵器時代,行軍打仗、兵員素質第一要緊的是什麽字?”
“是個武字?”
“錯!是一個跑字!”
“我知道、我知道,勝利轉進,這招叔叔用得和後古典時代的獨裁者一樣好!”
且不論這對冒險者叔侄私下的對口相聲,也不論鐵山看着魏野的眼神,多了幾分高山仰止卻又望之彌高的意味。這些民壯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算是被王超給操練得欲仙欲死。
……
………
這地獄般的操練總算結束後,魏野這位兵曹從事總算是肯讓人吃飯了。
見識過了方才這位兵曹從事的手段,這飯吃得也是規矩頗大,一人一張雜糧蒸餅,再用土陶碗盛上滿滿一碗魚塊。領吃食的人不許搶,不許出身,一個個排起隊伍來——
不爲别的,某位兵曹從事還提着那口吓人的重劍打量着他們呢!
此時漢家還是一日二餐習慣,早上一餐,晚上一餐,中午加餐習慣,除了少數講究飲食的富貴門第,誰也不曾見過。
然而這點小事,誰都沒有說破。
對民壯而言,這魚肉宴算是撈着了。鐵山從初識魏野時候就曉得,這位疑似世家子的兵曹從事行事做派一向如此,手面豪闊遮奢,這魚肉宴的花銷隻怕從沒入得這位兵曹從事眼裏。
魏野此刻也不站着了,伏波将軍廟的老廟祝早搬了一張胡床請魏野坐了——這年頭的胡床,說起來也不過是大号的馬紮,但總比席子上跪坐要舒坦些。
魏野坐在胡床上,看着下面的民壯狼吞虎咽,突然對身邊侍立的鐵山道:“鐵兄,昔日兵家有雲:‘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鐵兄雖然不必效法吳起,然而如今鐵兄身爲義社教頭,于五倫之中,和他們又有師長弟子之恩義,更如父子,哪有不在一起吃飯的道理?”
聽着魏野這般說,鐵山一抱拳道:“謹如魏公所命。”
在鐵山看來,魏野這先下馬威,又加諸恩義的手段,無非是軍将收攬軍心的那一套。隻不過魏野這個世家子,終究玩不來那些給士兵吮膿瘡之類的把戲,就連這加諸恩義都顯得勉強,他也隻能替魏野拾缺補漏了。起碼,魏野這位義社最大靠山的權威,一定要維護好!
魏野看着鐵山,笑了笑不說話,一擡手,自有夥夫盛了魚塊和蒸餅奉上。
鐵山接了吃食,先向魏野行禮謝賜食,方才舉箸将一塊魚肉送入口中。
這口魚肉入口咀嚼,肉質雖細,卻極有咬勁,咬動間肉汁四溢開來。一咽下肚去,就有一股熱氣似要流入四肢百骸,倒不像是魚肉,而是什麽大補之物。
這樣的魚肉,鐵山半輩子也沒吃過,頓時驚訝地看了眼魏野。
魏野坐在胡床上,輕輕一笑:“鐵兄慢些吃,吃完了,還要好好操練一番。如此,才不算辜負了這頭活了二甲子以上的胖頭魚一身的血氣精華!”
有句話是魏野此刻不曾說出來的,鐵山這樣已經很有些底子的武人,吃了這胖頭魚的血肉,也不過是滋補元氣。可對尋常人來說,這魚精的血氣精元,于改善體質上,不下于丹家所修合的固本培元丹藥。
隻是這魚精的血氣精元也不是好吸收的,這批民壯被操練半晌,正是急需元氣滋養時候,這時候吃了這些魚精血肉,才是最好吸收時機。
在魏野催動望氣術看去,這些民壯此刻血氣旺盛,身中陽火熾盛,體質、膂力,都一下子比尋常人提高許多。若是訓練得法,真正變成一小隊能納入星界之門評級标準的強軍也說不準——雖然隻是最基礎的評級兵種,但也算不枉費那條胖頭魚精的廢物利用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