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某位兵曹從事那鑽研道法兼逗弄晚輩的閑散日子,臨時接管了黑水城,行使署理之權的觻得縣令劉闖,則不免有種痛并快樂着的幸福感。
原本身爲觻得縣令,黑水城的大半事務都被郡廷掌控,縣廷這個打下手的是一點話也插不上不說,郡廷那邊還要爲了些許小事,隔三差五地将縣廷訓斥一番。
然而也幸虧漢時官制終究沒有隋唐宋明時候,形成那樣一套嚴密又繁雜的文官系統。郡廷中諸佐吏,都由太守自行征辟,這類太守征辟而來的佐官,至高也不過二、三百石官秩。在官階上,根本無法對劉闖這位六百石縣令形成有效的制約。
因此上,劉闖暫時署理黑水城一時,居然順利得很。要在後世,文官體系疊床架屋之下,走了知州還有通判、走了知府還有同知,說破大天去也輪不到一個附廓縣令去掌控州府衙門。
不客氣的将自己公廨轉到郡廷衙署中,劉闖也正是摩拳擦掌、心下火熱的時候,郡廷佐吏也曉得那五官掾任沖昊遇刺一事也是蹊跷得很,絕不會在此刻和這位劉明庭頂牛。
就在劉闖翻身縣令把歌唱的時候,自然也有人肯湊趣。
這天早上,劉闖正在與幾個心腹幕佐談論今年觻得縣的糧稅。張掖郡乃是涼州十三郡國中首屈一指的産糧大郡,年年糧賦都是一件大事,絕不能掉以輕心了。好在今年劉闖得了署理郡廷的臨時專斷之權,倒是能預先向觻得縣偏重些許,别人也不好說什麽。
正和幾個幕佐講論間,卻聽得門子一路小跑就這麽鞋都不脫地上了大堂:“明庭!明庭!人……人來了!”
見着這門子的驚慌失措樣子,劉闖便是怫然不悅地一揮手:“什麽人來了?段太守昨日傳信,定在八月回程,這又是什麽人來了,值得你這個樣子!”
那門子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看着劉闖道:“是、是大伊馬爾來了!”
聽着“大伊馬爾”四字,劉闖背也是微挺,随即自失一笑,揮了揮手道:“他一個老兒,勉強算是有幾階民爵,卻還不到持鸠杖的年紀,這郡廷豈是他想來就來的?傳話出去,若無大事,讓他老實回禮拜寺裏貓着去!”
聽着劉闖這樣吩咐,那門子終于一口氣平了些,捧着一卷羊皮紙奉了上來:“大伊馬爾他帶着一隊人,趕了好幾十隻羊還有葡萄酒和提花氈毯,說是來爲明庭道喜——這、這是禮單!”
劉闖也不去接那禮單,隻向着左右笑道:“這個老貨,倒是一如既往地會看風色。任沖昊遇刺之後,眼看着就隻能辭官去當廢人,後半輩子都沒了指望。這老貨失去一個絕大臂助,卻還懂得收斂往日的威風,肯來本官面前服小做低。”
當下就有幕僚笑着捧場道:“《左傳》有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伊本老人雖然性子桀骜些,但畢竟是本地教民及羌胡的首領,日後明庭總有用得到他之處。既然此時他認明大勢,肯來卑辭結好明庭,明庭又何必拒人于千裏之外耶?”
有這番話提掣,其他幾個吏員也是紛紛點頭稱是,說了許多善頌善禱的話出來。
劉闖聽着這些譽揚之詞,心下也是不由得大暢襟懷,把頭略點了點道:“那便先見一見這老貨也好。不過依本官想來,這老貨畢竟也是羌胡領袖,又是個依稀算是個祝官身份。這見了面,本官訓話輕了重了,都是不妥,諸公可有以教我?”
聽着這再明白也不過的暗示,幾個幕佐哪還不知道進退,紛紛借口身上還負着些雜務,不一會就紛紛告辭而去。
劉闖見得人都退去,方才起身吩咐那門子道:“讓那伊本自己進後堂來見,他身旁從人一個不許跟進來——就是那些羊酒之類,也一同打發他們拿了走路。”
門子領命去了,不多時,就見那位平日裏看似端肅尊嚴、連尋常官吏都不大放在眼内的伊本老人手中捧着一個錦匣,微微弓着背,一步一顫地走了進來。這模樣,哪有些當初身爲本地羌胡領袖的威勢來?
雖然知道這副姿态,不過伊本老人裝出來的。然而官場上,許多時候無非也就講究個表面文章,肯做表面文章與連表面文章都不屑做,那純然是兩種性質。至于劉闖自己,也沒什麽靖平邊塞的大志,隻要大家面上都過得去,不妨礙他個人的仕途上進,也便是了。
因此上,見得伊本老人擺出這麽個姿态,劉闖不知不覺間,自上任以來積攢了許久的怒氣槽就下降了好些。然而他也算是在官場上曆練過的人物,這點城府還是有的,面上依然是一片公事公辦口吻,冷冷道:“本官不過因五官掾任沖昊遇刺,所以暫時署理郡廷諸務,無喜可賀。爾等教民,有何事要禀告,速速講來就是。”
劉闖要扮演出個清廉樣子來,然而這幾十年來,士風變遷,早不似當初。伊本老人也不在意劉闖的這番表演,隻是捧着錦盒,将盒蓋打開來:“明庭乃是大賢,如今又代段太守執掌郡廷,仕途上必定是步步高升,位至三公、澤及子孫,想來也已是定數。老夫雖是羌胡出身,也願附骥尾,效楊寶故事,特奉玉羊一對,爲明庭壽。”
錦盒之中卧着的一對玉羊,都有巴掌大小,通體潔白,隐隐透出青意,顯然是于阗國所産的上等美玉琢成。隻這一對玉羊,價值已是不菲了。
而伊本老人提到的楊寶故事,乃是當初扶風楊寶得黃雀獻白玉環四枚,從此扶風楊氏四世太尉,皆爲名臣,一時稱頌。
伊本老人送上的這一對玉羊,正好搔到劉闖癢處,他也不再拿架子,擡手一指下首席子,示意伊本老人坐下說話。
伊本老人将玉羊奉上,自在下首坐了,方才向劉闖道:“隻是明庭如今有一樁絕大兇險之處,于前程甚有關礙,不知老夫當講不當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