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術士說話口氣依然溫和,然而後面卻是咬死了“本官”二字。
鐵師傅也不是十來歲初涉人世的少年人,仙術士要順水,他便立刻推舟,立刻喚來身邊兩個年輕人,打發他們去四下裏召集人手。他還唯恐四下的住戶不來,特地又加上了一句:“告訴街坊們,這是替官府做事,莫要敷衍!”
這一句說罷,對鐵師傅這又調和得一手羊雜湯,又練得一身好軍中大槊的漢子,仙術士倒是又高看了一眼。烹調手藝也就罷了,魏野這樣行遊四方的仙術士,又是身家不薄的星界冒險者,便捷式能量棒還是各種菜系的野營食盒禮包,都是舉手可緻,犯不着雇個廚子。然而一個身手也還看得去,又懂得如何做事的老軍,卻比一個廚子要有價值得多。
隻是太平道三十六方大大小小的首領渠帥之多,就算是曆史學家也隻好說是一筆亂賬。在漢末的亂世中,又有哪些人物,不及發光發熱就湮滅無蹤,這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魏野此刻也不多說,負手背後,就看着鐵師傅領着幾個人打掃這算不上戰場的伏波将軍廟前空地。四周住戶也有獨門獨戶的,也有大雜院的,紛紛都從院門、窗沿上露出頭來,怔怔看着這一幕。
起先他們還覺得這場面有些怪異——教民們在這黑水城中橫行霸道,已經有些年月,漢人和教民争執,官府也往往都站在了教民這一邊。卻是萬難見到今天這樣的景象,一大群氣勢洶洶的教民來滋事,反倒轉眼間就吃了大虧去!
等到有年輕人拍着門要讓這些住家出人工的時候,便有些老成人自以爲看明白過來——原來不是漢人争過了教民,而是教民惹上了官府!
然而就算是這樣的情形,還是有些謹小慎微的人家,照樣緊閉了大門,就仿佛一家人已經遭了瘟疫,滿門死絕了一般。
有些小院中,有當成鎮宅之寶的老爺子坐鎮,此刻對于外面年輕人的說法,就更加嗤之以鼻:“老話都道,好鞋不踩狗屎,好人不踏衙門。當官的要和教民過不去,礙着你們什麽事啦?都給我老實呆着,誰也不準出去,不然,老頭子打斷他的狗腿!”
面對着老爺子黃暗色的臉頰,雪白的須眉,年輕人就算有些一時的熱情,也很快地就像竈下燃剩下的炭塊般熄滅無餘。
當然也有些靠賣力氣過活的人,都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光棍漢子,沒有這些家口拖累的顧忌,聽着是官府臨時募工,便先向來人問些活計重不重,要出多少人工之類問題。
蛤蟆王超也跟着這些年輕人挨家挨戶喊門,他也曾跟着奢摩羅那老妖僧扮作遊方胡僧在人間打混過,名義上是雲遊化緣,其實是爲老妖僧吸人血預先踩盤子。聽着有人問這個,他也就照着當初做遊方和尚的盤口開了價:“肯去的,人人有半升糧食!”
聽得有工糧可掙,應了魏野這臨時抓差的人算是多了些,但也都是些住在大雜院裏,靠賣力氣過日子的角色。不是扛活的,就是搬磚的,正經些的匠人都不見一個。
魏野也不挑好歹,将目光一掃,見也來了十來号人,都是正當青壯的年紀,将頭略點了點。随即一指地下,叫他們将傷得最重的那幾個教民都栓在扁擔上,兩人一個,扛豬般地扛了。餘下那些受傷不算重的,就挨個将腰帶連成一串,像一行用柳條穿了鰓的魚般,由幾個年輕人抄着棗木棍,牧豬一般地趕着走——
這些小事,仙術士也不去管它,王超早已趕了驢車過來,魏野牽着司馬鈴的手,施施然登上驢車,在車中盤膝坐了,閉目養神。比起眼前這點小事,一會到了縣廷,還有的是官司要打,不先将精力養足,哪有精神和一群就差在腦門上刻着“我等是教民保護傘”的地方官做口舌之争?
仙術士閉目不語,司馬鈴卻是耐不得車中氣悶,撥開繡符車帷,露出半張小臉,向外面張望着。
漢人,天生就喜歡熱鬧,那種一點不熱鬧、隻有秃驢或者半秃的驢主持的法會,永遠沉悶到無趣,在漢人看來,那就像是缺乏人間氣味的鬼吊喪。對的,人在吊喪的時候,也有音樂,有大悲,有酒肉,有香氣,有白孝與黃土的色彩變幻,而也隻有鬼吊喪才那樣乏味。
這一串的教民遊街,不管知道不知道伏波将軍廟前那一場戰鬥的人們,終于忍不住從窗戶、門縫、牆頭、街角巷尾之類的地方冒出一張臉或是半截身子。然而竊竊私語間,全都是興奮意味: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這一回,總算見着教民走了背運!”
“這黑水城,終歸也還是講王法的地方!”
“我可見着了,是馬家那二小子,上回就是他們幾個半道劫了我阿公家運的酒!”
“哥幾位,這幫無賴禍害了大家好些年,今個兒幹嘛也不給他們一點滋味嘗嘗?就算不能打,還不能唾他們一臉口水?”
“這位兄弟說的有道理,不好打,還不能唾一口了?”
圍觀的人越發多起來,有些年紀不算大,氣性仍烈的人,越說越是激動,也不在牆頭、門縫裏躲着了,三三兩兩地站了出來。
有人帶頭,便有人從衆,轉眼間,又多了不少人,紛紛立在道旁,指指點點的,嘲罵譏笑的,什麽樣的動靜都有了。
這個道:“馬兄弟,你們吃教飯的都要體面幹淨,今天怎麽鬧了一個光屁股就出來,這麽個腌臜模樣,還怎麽體面,怎麽幹淨?”
那個道:“那個大鼻子的,我認得你,去年我家哥兒沿街賣餅,你白吃白拿不說,還嫌我家的餅不清潔,差點把我家哥兒都打壞了。你如今犯了事體,以後充軍發配,看你還挑不挑嘴吃!”
有些人說得惱了,也有脫下鞋去丢的,也有撿着石子打的。鐵師傅辦事老成,連忙帶着幾個年輕人沿路喝止過去,隻許這些民家吐口水,過一過嘴瘾,免得誤傷到押送的役夫,甚至驚擾到魏野的驢車。
他正維持秩序間,就聽得街對面一陣馬蹄得得,有人帶着一隊兵丁已經直趕過來,爲首的騎士滿身甲胄,望着那一串如柳條串魚般的教民,頓時着急大喝道:“前方隊伍速速停下,放下武器,不得妄動,聽從賊曹史處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