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桃千金的劍鋒之上卻套着這妖異老僧的八環錫杖的杖頭股輪,别有一股特殊的氣息淡淡附上了劍鋒,抵擋着洞陽劍祝灼盡一切陰邪的真火之威。若不是如此,
單以魏野潛心于道術、修持至今的造詣而論,此刻,劍上炎勁早就化爲噬魂火劍,斬下了奢摩羅那幹癟枯瘦的頭顱。
真火似是無本之火,卻在桃千金上穩定地灼燒着,人間世的陽和之氣以桃木法劍爲橋,以魏野本身爲引,不斷地彙聚在劍鋒之上。透過洞陽真火,仙術士可以感受到,在劍與錫杖之間,有一層淺淺的阻礙,并不如何強韌,反倒有些說不出來的粘膩,像是青鹽灑在鼻涕蟲上滲出來的淡黃液體般讓人惡心。
自然不是妖氣,不論妖氣還是鬼氣,遇到了洞陽劍祝這天然的陰邪克星,這等弱小的妖氣鬼氣,都隻有被焚灼殆淨的下場。
與純然來自人間的陽和之氣不同,那淺淺的氣息雖然也帶着清妙純正之意,然而在純正之餘,卻是一股說不上來的與人間疏離之感。
雖然是第一次在實戰中接觸這種氣息,然而作爲宗教、民俗、神秘學專精的失業民俗學家,魏野還是準确地捕捉到了這股厭棄人世的疏離之感。厭離紅塵,厭離五欲,厭離愛恨,也厭離着生,厭離着死,是名厭離無常的出世間心。
這讓人作嘔的疏離高冷感覺,若是魏野沒有弄錯,這就是枯瘦老僧修成的本命佛息。也正因爲這老僧修成了這一絲佛息,才堪堪抵住了洞陽劍祝的殺伐之威。
也就僅僅是堪堪罷了。
火舌舔舐着短柄錫杖,不多時,這錫杖股輪便被燒得透出一股暗紅色來。魏野的洞陽劍祝雖然玩得頗爲精妙,然而畢竟不是那些真正懂玩火、會玩火的牛人,沒有瞬息之間就以無上神火燒融了這支短柄錫杖的驚世駭俗能耐。
然而就在這樣的燒灼之下,錫杖之上鐵環不再靈動如活物地連連跳躍,就像幹涸的水窪中待斃的魚蝦,要死不活地輕輕彈動幾下,就算是最好的表現。
奢摩羅握着短柄錫杖的掌心也穿來了一絲皮膚被灼燒後的焦糊味道,然而老僧面上依然隻一味地露出些堅毅神色,并不肯放下手中的錫杖。
魏野曉得這些和尚——哪怕是這來路很有些問題的妖怪和尚——隻要得了佛門正傳,别的方面或者很稀松,在對抗生理性的痛苦上卻都有着見鬼的高豁免。要再這麽相持下去,雖然自家這麽堅持燒下去是穩赢的,可是一身真元也就浪費了個七七八八。
某個仙術士從來就不是個願意用高尚二字去做墓志銘的仁者,魏野握住桃千金的手不懷好意地朝下壓了壓,心念轉動間,他的目光朝着身後一瞥。
感受到了這股帶着催促意味的目光,一直在驢車上橫擺錫杖作護衛司馬鈴模樣的半截頭陀面上露出一個不怎麽誠心的歉然神色。這個蓄着闆寸頭的非主流法力僧,終于想起了自己還和這看上去十分有縱火狂傾向的仙術士簽訂了一份臨時雇傭合約。
握着錫杖跳下車,半截頭陀走到了魏野身側,歎息說道:“主人家,你明知道這位老伯也是我佛門弟子,卻還叫我來殺?”
“不叫你殺,難道叫我在這裏像死蠢的武俠小說裏一般,和這老妖怪對拼内力一般比拼着法力,這樣子就比你殺來得好些?如果這是你的真實觀感,那沒說的,把雇傭金和違約金都付過來先。”
雖然比拼着法力,然而仍然有餘力開口的魏野一挑眉毛,直接将問題簡單粗暴地歸結到了經濟問題上,把半截頭陀噎得不善。
“你是主人家,你說了算。”
半截頭陀隻能這樣應了聲,握緊了手中錫杖,杖頭那生鐵鑄成的粗糙鐵環上微微泛出些光澤來。
這些光澤中帶着與枯瘦老僧的佛息極相似的純正意味,與這枯瘦老僧那帶着疏離人間之意的佛息不同,半截頭陀錫杖上的光澤隻有一股沉默堅固的執著。生鐵鑄成的粗糙鐵環,似乎也因爲這股執著,漸漸有了些金剛杵的堅固不壞意。
魏野繼續催發着桃千金上洞陽劍祝,然而感受着錫杖上的佛息中那一股堅忍執着味道,還是不由得誠心誠意贊歎道:
“五種非法事,五類頭陀行,不食魚蝦鹽醬乳酪酥油,斷鼻間舌間一切欲,不穿絲綿錦繡皮裘羽衣,斷身内身外一切欲,不住村落城鎮王宮僧院,斷眼中耳中一切欲。以你禁絕眼耳鼻舌身欲求的斷五欲法門,對上這個手上燙傷也能忍耐的老妖僧,堪比等待彌勒下生的頭陀第一大迦葉對上了燒毀十指供養佛祖的大菩薩,佛法果然是受虐狂的最後樂土。”
對于這樣毫不吝惜的贊美,半截頭陀隻能全當沒聽到,全副精神貫注于錫杖之上,以當頭棒喝之勢,一杖打下!
枯瘦老僧苦修多年才得成就的這一點佛息,爲了抵擋洞陽劍祝引出的真火侵伐,有八成凝結在了短柄錫杖上。剩下的二成,則用來結成手印,定住魏野祭出的那支陰險符箭。此刻他的光頭上隻有一塊羊肚手巾,無論如何也抵不住這一記挾着法威的當頭一杖。
一身修爲,爲了複仇而起,如今卻爲了保命而與對頭僵持,老僧隻有雙眼尚有動作的餘裕,于是他向着打下的錫杖擡頭望了一眼。
擡頭一眼,隻見放大了的錫杖股輪,然而老僧頭上裹着的那塊羊肚手巾驟然松開,變得有竹席般大,直朝着半截頭陀罩了過去!
白布不是如混元如意石那樣物理學意義上的變大,而是那些豎經橫緯的白線,就在這一瞬間紛紛展開,像是一張撲面的網。就在網中間,有一支極長的物事,像一條劍魚的長喙般,飛快地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