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不無欣羨甚至略有些嫉妒的酒桌議論上,總有人少不得談一談那一隊長長的誇嫁隊伍。槐裏縣地屬右扶風,雖然帝都改換去了洛陽,帝鄉也差不多從沛國轉到了南陽,然而長安在望,鹹陽不遠,自秦至漢,幾百年的京畿上縣,就算敗落了,也自有一分見識和底氣。
更何況,當年孝武皇帝一道敕書,遷天下豪族富戶盡入關内。自長安而下,右扶風中槐裏、夏陽、栗邑這些地界,當初又有哪個不是富貴人家安養之地。二百年前,隻要自道一聲“某是關内出身”,行遍天下,誰不高看你一眼?其時情狀,也和二戰之後,那些阿美利加的二等公民滿世界拿張護照,道一聲:“老子是阿美利加合衆國的公民。”一般得瑟了。
那個時候,甚至還有名臣,積功甚重,卻連升遷之賞都不肯受,隻求舉家遷入關中,長爲關中門戶,一時間竟也傳作美談。
雖然經曆了王莽之亂,長安左近的宗室,除國的除國,廢爵的廢爵,大獄不知興了幾場,又有幾多龍子鳳孫乃至前朝名臣的大族,随着這一場變亂而至沒頂。等到赤眉軍殺至長安,軍紀敗壞,焚燒宮室、摸金帝陵,長安這座帝都連同着四周各縣都大傷了元氣,再也不複從前的豪奢富麗。
然而關中人的那份見識氣度,卻并不曾因此而過度摧折,關中雖然從京畿腹心,改成了什麽勞什子右扶風,可也依然是朝中直轄之地。雖然如今看來,也就和曆史上那個倒黴催的大唱“俺們還鄉團、南霸天又回來啦”的陪都重慶差不多的尴尬地位而已,但比上不足,比下還有餘呢!
王家這場親事,要放在北面的并州、西面的涼州,除了那些個借着軍功幾番入洛爲外戚的大族外,已經要算是民戶中難得一見的遮奢手筆。放在右扶風,槐裏人厚道,也不拿扶風楊家那種數代三公門第來比,隻矜持地一點頭:“甚有元鼎年間氣象。”
元鼎者,西漢年間漢武帝時年号也。
但矜持的底下,這議論可就多少彌漫出一股酸味來了:
“說來說去,這王家一場婚事,也隻是賈人迎娶,小寡婦再嫁,這等誇富……村!”
“要換到孝景皇帝那時節,這些商戶哪有這般輕狂,那時候,可是連錦帛都不許這些商戶穿着的。”
似這樣追憶前代似水年華的破落子弟固然有一些,然而更多的人對于王家,還隻是單純的羨慕:
“你們可是沒有見着,今日那份老王家出的嫁妝!那幾大車的箱籠不必說了,光是酒食,就是十幾個漢子擡着遊街!”
“王家迎娶,王家出嫁妝,這也算是咱們槐裏幾百年來頭一份了。你可别說,這還真有點當年帝都還在長安時候的意思!”
“如今這世道,咱們扶風人要讀書仕進,全看是不是茂陵楊家、杜家出身,好在茂陵窦家壞了事了,不然還要更糟!想來,倒不如王家這樣經商,自有一份傳諸子孫的好家業……”
諸如此類的嘈雜之音,從王家客舍外面低低傳來,卻壓不住流水席面上,一聲聲的:“王太公您福氣不小,家宜子孫!”
“大樂富貴,千秋萬歲!”
“王家大郎今朝美人在旁,日後子孫出仕居右堂,滿門壽考不知老!”
哪怕那些說酸話的,進得流水席面,也是一疊聲的道賀,還唯恐自家嗓門不夠大似的。
當然了,王家客舍正堂之上,請的不是鄉老亭長,就是身份貴重的人物,魏野這半假還真的“洛陽官人”也算一個。坐在客位上,便不至于這麽村氣,個個都是揖讓微笑,大見得禮樂進退之道。
隻是魏野面上端着的笑容看不出什麽破綻,心裏卻是早就将當初制周禮的周公罵了個狗血噴頭:不論是南亞還是南歐,連波斯那群貨也算上,大家坐毯子坐席子都是盤膝而坐,就隻你這周禮非得跪坐,實在是對膝蓋天大的折磨,簡直不用中箭都有報廢之險。想來倒是江幽娉那等女妖怪倒更顯得知情識趣,起碼在人家小宴上,咱盤膝胡坐,絕沒有人說什麽。
心下腹诽着古人,魏野臉上還得端着笑,對着持壺獻酒的王家少東點頭緻意。
王家少東一身吉服,捧酒獻客。在魏野看來,這種濾不幹淨,仍然有淡白米汁甚至米粒漂浮的甜酒,還不如他在洛陽麻老頭喝的那發酸淡酒有興緻。起碼麻老頭那裏,魏野不用端着這官人架子,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這婚宴之上,魏野就是再不會讀空氣,也知道,這時節不是說正事的時候。這喜氣洋洋的當下,說什麽好聽話不好,非要說:
“王家大郎,你道你新娶的娘子知情識趣,慣會服侍人。可你知道她出身哪裏,籍貫何處,壽數幾何?也實不相瞞,人家年紀實在老大,雖說年紀大的婦人多半會疼人,可那也是要看對象的。這新娘子擺明了喜好你這種不用給封紅包的清淡仔雞,吃起來連皮帶骨都不消費勁咀嚼。你卻當了她是甜水井兒,殊不知那井口幾百年來磨得光滑,井裏又是那麽幽深,小心打水不成,自家卻全落進井裏,讓咱撈都撈不出來!”
真要這般煞風景,這席面上下多少關中漢子,沙煲大的拳頭,敢問洛陽來的官人你見識過不曾?
魏野一手按着桌案,心想着後面新房裏那冒充新娘的地夷夫人、阿蘿娘子,暗道:“難不成真要冒充鬧新房,聽牆根的那号鄉下無賴漢子,趁着這地祇娘子一度雲雨的得趣當口,神識不大清明再動手,才有些勝算?隻是這樣闖洞房鬥法,好做不好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