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已經陳設好了長條形的矮幾,卻不是木幾,全都是一色青石案,光看那石案分量,就比桃千金還要沉重些,也不知道這别院裏養了多少粗使仆傭才搬得上堂來。除了主位,一共是四座客席,除了左下首的那一席,餘下的都已被人占了。魏野也不客氣,就徑直朝着那空着的客氣行去。
堂上除了他,那三席也都是年輕男人。右首上席上端坐着的是個錦袍少年,看年紀不過甫至弱冠,卻是銀冠束發,冠上嵌着一枚徑寸圓珠。隻此一頂銀冠,便知這少年家世來曆自是不凡。
然而看這少年雖然是漢家裝束,卻是高鼻深目,發絲和眼瞳微微帶着些榛果色,顯然帶着些大陸西面種族的特征。細望時,他面容雖然英俊,卻帶着一股風沙磨砺的粗糙意味,手掌更是粗大,筋骨凸出,分明是個時常操弄兵刃的武人,腰間配劍雖然不是魏野曾在洛陽見過的斬馬劍,卻也是厚背重鋒的軍中式樣。
不用說,方才開口叫嚣的家夥,就是此人了。
魏野也不正面看他,入席便盤膝坐下——依着此時禮儀,如這樣陳設正式的宴席,理應跪坐,盤腿胡坐也是不合禮法之處。然而那高踞上首的銀冠少年也是胡坐姿勢,魏野便更不想虐待自己的膝蓋。
青石案上擺着數個淺綠色的琉璃盤,盛着作爲按酒的幹果與鮮果。這種淺綠琉璃器,要麽是胡商自羅馬帝國、波斯薩珊帝國販運而來,要麽是宮中尚方署監造,魏野在這類雜項鑒定上不是行家,也分不出這些琉璃器的産地。
按酒果子中,除了幾樣幹果蜜餞外,就是些葡萄、桃李之類,看着鮮亮,然而卻都有一股陰寒之氣透出。魏野心下知道,這類果子若非冰中精英秉癸水之氣所生的異果,大抵是以寒氣收儲的隔年貨。若是冰精化生的果子,卻有陰極轉陽之效,比起尋常丹家以硫磺鍾乳之類烈性石藥鍛煉的虎狼之丹還更加燥烈三分,吃下去不是嗑藥更勝似嗑藥,要再添了諸如石中合歡蓮之類輔料,那妥妥的能傲視什麽“奇淫合歡散”、“我愛一條柴”之類春藥了。
要是以陰寒之氣收儲的果子,其中凝結的純陰之氣,對一般人更是沒有好處。
主意打定,魏野也不去碰這些來曆不明的鮮果,就将一小碟蠶豆大的新鮮青杏蘸着麥芽糖稀略嘗了兩個就算數,随即就把這些果子全遞給身後的司馬鈴。反正司馬鈴是金精化生之體,這些果子别人吃了不妥當,給她吃了也就是個消食零嘴罷了。
至于小啞巴,進了這别院中,就是不言不語,顯得戒備已極。魏野笑着看了他一眼,伸伸手讓他近前,随即就在他肩上一拍:“人家江姑娘這做主人的都不避嫌地請外路男子登堂入室歡宴了,你還拘謹什麽?和鈴铛一起坐下,今日此會,還有人拘守什麽禮法不成?”
小啞巴聽着魏野如此說,面上神色稍定,卻是隻在魏野身後,仿着魏野姿勢盤膝胡坐。看着倒不像是随長輩赴宴的小輩,倒像是時刻準備替魏野擋住後面暗箭的死士了。
小啞巴擺出這樣姿态,魏野也不去管他,倒是魏野對面的白衣文士忍不住冷嘲出聲:“足下放浪形骸倒也罷了,怎麽随侍部曲也如此不懂尊卑之道?這是江小姐延客之處,足下怎能讓侍女書童也在此宴上落座?”
魏野将面前琉璃盤一推,一瞥那白衣文士,攤手道:“魏某人自棄職離京,遊曆天下尋訪仙迹靈境,日日與猿鶴爲伴,還講究什麽無用的禮樂?何況我家這丫頭是我侄女,這小鬼是我師侄,我輩學道人也不學桀纣之道,視人爲畜而蓄之,有什麽尊卑不尊卑的?”
這一番話一出口,那文士頓時就紅了臉,拂袖起身要走:“是何人也!是何言也!這等輕蔑倫常之徒,卻在江小姐的雅集之上列座,恰如蠅糞玷污白璧,我陶岘豈能與之相處!”
對這樣惺惺作态模樣,魏野舉手作禮:“請,請走,如此陰寒窟宅,原本也不該閣下這樣文學之士列座。若是就此一走了之,倒是閣下祖上有德,留下好大的餘慶了!”
被魏野這樣一激,陶岘反倒僵住了。這陶岘向以文名著稱,又以泛舟五湖爲隐的名頭而成了隐居不仕的名士,名頭一向是大的,甚至有“水仙”之名。就是地方守臣,對這樣頗有名望的士人,也頗多優容,誰知道今日赴會,卻觸了這樣一個黴頭。
何況魏野一身裝束也像是貴盛門第出身,又自道是棄職離京尋仙訪道,如何看也比自己這樣未曾入仕的名士更顯雅量高緻。隻可惜陶岘不知道,魏野這棄職離京雖然不假,卻是棄的侍中寺書吏之職。然而要是魏野不曾一走了之,而是選了哪家投靠,一個二千石中郎将,倒是唾手可得。
陶岘可是不知魏野這些來曆,然而此刻被魏野反唇相譏,他有心負氣而出,卻又不舍這番奇遇,更不舍江幽娉這來曆奇異的絕色美人。此刻尋仙訪道之好,在士人中也算常見,鄭交甫遇漢水二女仙贈環留情故事,更是人人耳熟能詳。在陶岘看來,這處靈妙境界,不是仙人靈府,也是神靈所居,又怎肯讓魏野這讨人厭的惡客幾句話,就壞了他的仙緣?
然而,要這樣忍氣吞聲留下,又實在不是陶岘的本心。他是個性情高傲的,哪經得起魏野這樣冷嘲熱諷,本想盼着右首上座的那銀冠少年仗義出言,替自己壯壯聲色,不料那銀冠少年看都不看自己,反倒是一派看好戲的模樣。
正進退兩難間,卻見江幽娉手捧着一隻白玉杯,盈盈離座。身旁随侍江幽娉的青衣女童捧着白玉壺,将殷紅如瑪瑙色的葡萄酒滿斟了白玉杯,江幽娉就雙手捧着玉盞,走到陶岘面前,俯首獻酒:“陶公子還請息怒,隻怪幽娉待客不周,以緻陶公子要拂袖離席。隻望陶公子飲了此杯再去,不然,豈不顯得幽娉不知禮數?”
那白玉杯遞在陶岘鼻下,陶岘隻覺得一股馥郁異香撲鼻而來,酒未沾唇已有三分醉意。又見江幽娉一雙手幾乎與白玉杯一色,隻有指甲上塗着淡淡蔻丹,方才分辨得出哪裏是玉杯,哪裏是美人玉手。當下就生出一股憐香惜玉之意來,也不管魏野這礙眼的家夥就在旁邊,一下握住了江幽娉的雙手。
他隻覺得江幽娉輕不可查地抖了抖,卻又朝着自己貼近了些,頓時大受感動,就着江幽娉的手,便猛然将白玉杯中那血紅色的酒漿一口傾進自己喉嚨。酒液入喉,就有一線熱氣,從食道直入下腹,這股熱氣熏蒸下,陶岘面上頓時騰起一股桃李色,也不管魏野正撐着下巴,一臉看好戲模樣,就這麽徑直回了席前,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江幽娉,慨然道:“幽娉這等愛重我,陶岘豈是不辨清濁良莠之徒,那等無君無父、沽名釣譽之徒,且不去理他便是!”
江幽娉在主位上朝着陶岘含笑緻意,又向身旁侍立的幾個青衣女童一颌首,這些女童紛紛會意,捧玉瓶,斟玉盞,紛紛向席上諸人獻酒而來。
陶岘此刻不消說,簡直就是酒到即幹,那銀冠少年卻是端起玉杯聞了聞就放下,魏野耳力還算好,卻聽見這銀冠少年嘀咕的是:“羅馬小白臉喝的酒。”
坐在銀冠少年對面的也是個年輕人,隻是一身散階武官袍服,頭戴鹖尾武冠,然而眉目間都是散淡無聊神色。青衣女童獻酒,他接過了也不喝,随手就放在案上。倒是持着一柄小刀,對着盤中一盤細藕,切切劃劃,像在刻着什麽。
魏野面前也有一對青衣女童,一個捧玉壺一個捧白玉酒爵,跪獻那紅如鮮血的葡萄酒。魏野微微點頭,将白玉酒爵在鼻下微微一晃,随即就放下了,向江幽娉一拱手道:“酒能鼓蕩元氣,本是藥中良佐,道家服食,不可無酒相助發散藥力。然而魏某人得了仙人韓衆服食菖蒲之法,正要将藥力謹慎收藏,不能飲酒,隻好請卿卿賜我清水一盞,聊解酒渴,如何?”
江幽娉笑着點頭,手持白玉杯,向魏野道:“既然先生不能勝飲,不若就請令師侄代飲如何?”
魏野望着江幽娉那張絕美的臉蛋,闆着臉道:“不如何,這小子四體五髒尚未長成發育完全,怎能以酒力發散元氣?卿卿美意,魏某人以水代酒,和卿卿對飲就是了。”
聽着魏野這樣說,江幽娉也不着惱,隻是面上露出苦思神色,向着魏野道:“可小女子别院中的井水雖然清澈,卻都是寒氣入骨,飲之傷身,如何能拿來待客?”
魏野把玩着手中白玉杯,神色自若地回答道:“魏某人肯來卿卿家裏赴宴,又豈能沒有斬螭擒蛟的手段?莫說一杯冷水,卿卿就是端一塊冰來,我也有法子讓它變成熱的!”
這話說得語調平和,然而“斬螭擒蛟”四字一出,席間氣氛頓時變得無比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