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在崤山道中,險峻的山勢連同鐵灰色的山脊石骨,讓眼中也是一片密雲不雨的青灰色。偶然看見山間點綴的稀疏綠意,兩峰之間流瀉的細細溪泉,便能使行人的精神陡然一振。但這樣的色彩,落在一片鐵灰色的主色調中,很快就會被湮沒無蹤。造化主就像是個才拜師沒多久的畫工學徒,将一桶沒調勻的黑鉛白垩全都潑到了這一片大地上了。
這樣雄峻景色,初看固然震撼,時間一久可就讓人視覺疲憊起來。擡頭但見山壁抵天,青藍的雲空雖然與鐵灰色的山脊相抵,卻又無端多了一絲壓抑的味道。
終于,山道漸漸收窄,天光也很難越過越顯逼仄的峽谷,落到山道之上。就像是一支漫長的大曲,終于到了羯鼓獨奏,琴瑟笙笛無聲的那一刻,密集的鼓點像是爲後來的奏鳴髙潮做一個鋪墊。
再向前走,天光乍然而亮,一片迷目五色随之從天而降。綠草延丘,清溪宛轉,正逢菜花開而未敗時節,處處是一片灼眼的黃。遠村桑條青青,若有人走近了,向白頭鄉老讨碗水喝,便能看到發青漸白的桑葚掩映肥嫩桑葉之間。
也有村間牧倌,趕牲口,伴黃犬,走于小路之上,如行青氈黃毯之間。如斯三秦風物,直能入詩,入畫,爲這大亂将起的最後一抹太平餘韻做注腳了也。
一駕棧車就這樣緩緩行在這條驿路之上。
拉車的是一匹歲口已經不輕的青驢,已經可以看出驢子那身青緞般的毛皮間已經混雜了許多白毛,然而看這頭驢子拉車的樣子,卻帶着一股子剛上轅牲口的靈活勁兒。青驢胸頸上,挂着的胸帶卻是分外别緻,不是旁人習見的皮帶,也沒有绾纓結絡,而是一隻墜着銅鈴铛的镂花白鐵圈子,兩側系着皮帶,以固定車轅。
要是出身西域、學問淵深的僧侶仔細端詳,恰可以看出那白鐵圈子上那一串镂花其實是天竺婆羅門所用的天城體梵文字母,翻譯過來,恰好是一句佛偈:“南無大力王菩薩”。
這特制的馬具,本來是星界之門一種常見的附法飾品,大力王菩薩手環,可以給佩戴者提升至少兩個能級的力量屬性,也就是說,增加相當于兩個成年男性的力量值。在戰士當中,這類提升力量的附法飾品很搶手,但是像這樣拿了這麽個巨人族戰士用的大力王菩薩手環當驢馬胸帶,品味上實在是太過暴發戶了些。就算不清楚大力王菩薩手環是何來曆的本地人,見着如此精緻的馬具,也知道乘車人身家着實不薄。
驢車上趕車的也不是那些經年跑商的客商,像那樣的商客,不論是二十郎當歲還是三、四十的老商夥,都是些粗手大腳的漢子。一年到頭,這些人總是風塵仆仆,臉上灰塵厚得澆些水就能種麥子,夾襖一敲就能布起揚沙陣。原因無他,此時油脂總是缺乏,牛油、奶膏配香料的護膚霜什麽的,隻能在高門貴第中使用,爲了免得皮膚吹風幹裂,尋常小客商也隻能不洗頭臉了。
趕車的是個梳着雙髻的白衫紅裙少女,還有個青衣少年在邊上替補。怎麽看,也像是世家子弟駕車出遊,以侍女書童暫替車夫的模樣。更不要說,當今天子不愛騎馬,偏好騎驢,時常在宮中騎驢行樂。皇帝在這個時代,才是上層社會中流行大潮的風向标,富貴人家乘車用驢不用馬之風氣,自洛陽一路而至長安舊都,鬧得天下驢價反而貴過馬價。這驢車不論如何看,價錢都不是尋常小戶人家可以問津的。
既然車駕如此,其中乘客,非富即貴亦可知也。這樣人物,随便開銷裏漏出來一點零頭,就抵得過那些客商隊伍裏一宿的花銷。
冬日裏,商旅斷絕,驿路兩邊的那些野店茶棚都得關張回去吃自己的。如今趁着春晚夏初的好時候,就全指着過路客人賞口飯吃,遇見如此主顧,哪有不加倍奉承的道理?眼望前面就是新安,是太祖高皇帝寬慰劉太公的雞黍之思而建的名城,也是長安舊都門戶,一個個店夥,見得那驢車漸漸行得慢了,頓時都一個個迎了上來,這情形,倒是和千年之後,火車站、客車站四周拉客的幫夥頗有一脈相承之處。
然而大漢這樣階級分明、甚至将各種歧視寫入律法之中的标準古典農耕帝國,哪有工業社會的活力。這些店夥,也隻會躬身控背,說些延客的老調:
“貴人請了,俺們客舍不談如何布置,總還潔淨清幽。家中又有照顧驢馬的馬廄,都是從新安驿上學得手段,夜料也是鬥麥雞蛋拌合,絕不讓牲口掉了膘!便是洗刷照料牲口,絕不要貴人的使女勞動。還請貴人賞光則個!”
“别的小店也不敢講,可店裏黍米稻麥都是新糧,一應豆醬梅醋也都是新造。家下師傅,調和得好肉羹,蒸得好羊肉,最拿手的鹽梅燻雞,最堪薦酒。滋味不敢亂誇,但總讓貴人一消沿途疲煩!”
趕車的少女甜甜一笑,轉頭向車中問道:“阿叔,可要照顧他們生意不?”
魏野的聲音低低傳來,卻帶着一股掩飾不去的倦意:“讓這些拉客的都散開些,這種路邊店,幹淨也談不上,晚上住宿又分外冷清孤寒,讓人不自覺地聯想起十字坡孫二娘之類鬼地方。不留不留,趕着點進了新安也罷。”
仙術士這樣吩咐着,卻不料那群店夥中,鑽出個青衣女童,看着比司馬鈴還要小一些,一身淡青襦裙,朝着車上福了一禮:“貴人容禀,我家娘子本是仕宦之後,今見貴人過此,野店不足奉客,願請貴人向我家别墅暫宿。家中廚役,釀得的上好西域葡桃酒,整治的好魚脍、好肉鲊,皆是昔日宮中法制方子,屋舍更是精潔,亦有絲竹之備,以娛貴人耳目。别墅臨水修造,軒前欄下,能發漁父濯纓之情,足暢襟懷,還望貴人暫留玉趾,莫辜負了我家娘子一番延客誠心。”
這青衣女童如此說,車中已傳來仙術士的輕笑:“這延客之詞雖然雅馴,怎麽也和這些野店招攬客人是一樣聲口?令主人看來調敎得還差些火候,也罷,鈴铛,既然有人宴請,若不賞臉,就未免太不近人情。讓這小丫頭前面帶路就是。”
魏野開了口,司馬鈴已經朝着四周店夥甜甜一笑:“大哥大叔,實在對不住,我阿叔已經拿下主意,還請大家讓讓路!”
那青衣女童斂衽一禮,向前領着驢車去了。留下那一班店夥面面相觑,最後一個年紀老大的店夥方才開口道:“我們家在這裏開店二十年,怎沒有聽說過附近有這樣大族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