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能投到閹黨門下的,都是已經不要大臣臉面的強者。在财貨的嗜好上,也差不多和天子、張讓、趙忠們有着共同語言,在自家享用上,更是不肯短缺的。就算是在張讓的門口作虔心慰問狀,這些少說也是千石官秩的京官也不肯讓自己辛苦了。
西羌來的氈毯,仔仔細細鋪在地上,上覆着龍須草的精潔席子,軟墊一概都用彩錦爲面,内裏絮了絲綿,步障少說也是綢紗的,要是隻用繭綢,這場面上不用别人嗤笑,自己就能羞愧得下不了台。
然而他們這種種用具越是考究,放在明眼人那裏就越發不堪,這等煌煌冠蓋齊聚之處,不是殿上朝會,不是歲祀年祭,卻是一内宦門前,問病侍藥而已!
大漢四百年名臣濟濟,熏灼權臣也是濟濟,可哪怕霍光、梁冀這等謀劃廢立的權臣,見到如此景象,也隻能捂臉自承不如——原因無它,到了這桓靈二朝,士風被黨锢之禍敗壞得差不多了,還留在朝堂上的諸位大人先生,就他媽的這般不要臉……
文班這廂,爲首的是太中大夫張喜,此公乃是三公之一司空張濟的胞弟,也和袁家一般出身汝南。汝南張家祖上曆有出仕爲顯宦者,也算是經學傳家的名門,張濟與天子劉宏亦有些師生情分。然而這樣清貴家世,卻着不住這一家子全都是鐵杆的閹黨,張濟、張喜兩兄弟,一任司空,一爲清要之選,偏偏捧起閹黨臭腳,比旁人還着力了十倍。
此刻,張喜這位太中大夫也算朝中有數的經學大家,就如衆星捧月一般受着他們一黨中人簇擁,不時嘴角含笑,輕撫長須,一派輕裘緩帶的神仙中人模樣。
可再有派,這不照樣是一個老太監的别府門口?司空張濟位列三公,要也這般撕脫齊整地不要臉皮,多少還是有引得清議駭然的可能,于是一應與閹黨中人往還諸事,往往就由他這胞弟頂缸。
反正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張字就是。
這位代兄行事的太中大夫坐得端謹,然而議論的卻不是什麽端謹事:
“元日時候,禁中有诏,令司隸校尉總理天下郡縣守臣不法事,這是天子聖聰不蔽于雲翳,且又有尚書台諸公補阙拾遺,大家盡了臣子的忠勤本分也就是了。實在要讓下官分說個一二,那下官倒也有一得之愚。”
說到這裏,他面上帶笑,話裏卻是不盡陰恻之意:“諸外州常有守臣彈章送入尚書台,盡是誣告張、趙諸位老常侍子侄外放郡縣不法事,所謂‘桀纣之犬,吠于堯舜’,則可知此輩心險而狹,非是守土牧民之選耳。以下官的淺見,不若就以這些彈章的署名爲據,列一個奸邪名單,上報天子,諸公以爲如何?”
這就是妥妥的混淆黑白了,閹黨用事這些年來,似乎是爲了補償胯下沒有子孫根的缺憾,天下十二州,郡、國、縣、邑數百,大凡通衢大郡,富庶上縣,幾乎都被那班老太監的子侄輩安插過。這些仗着太監親長的關系,一朝平步青雲的劣貨,其撫民理政的水平如何,不問可知,就是做官混官場的成色也是等而下之。
張讓的老戰友、大太監王甫怎麽倒的台?就因爲他安插在沛國相位置上的義子王吉,竟在轄區内以殺人取樂,尤其嗜好擒捉數十人,繞行郡縣,沿路淩遲,直至死者腐爛仍不罷休,以繩索穿亡者骸骨,招搖鬧市。在任不過五年,沛地人煙幾空,直直地少了萬餘民戶,放在歐洲中世紀,這也算是平滅一國的戰績了。
知道的,清楚這太監家出來的都是腦子有恙的武瘋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大漢治下來了什麽異界惡魔燃燒軍團,擔任沛國相的是個專愛召喚骷髅兵的亡靈大魔導。
有此輩爲榜樣,這些幸進出身的閹黨子侄輩還能有什麽好?雖然後來黨人一派借此發難,很是下了些狠手,連王甫都被葬送。可很快地又被張讓找回了場子,在京中大行株連,黨人領袖和宗室大臣坐罪論誅者不在少數。
有了這番洛陽城裏處處人頭落地的立威,地方上這些妥妥的閹二代,就更加威福自專。中樞這些閹黨對玩起黨争來,也越發地沒有下限。
更何況如今黨人一派大半依托地方世家爲奧援,抵抗占據了中樞名分的閹黨打壓,這裏面,又多了重一般帝國裏最爲久遠的地方與中樞矛盾。這黨争就更加地蓬勃發展,要将大漢帝國的所有政治力量都拖入這個燃着硫磺的漩渦中去。
局面至此,什麽國事政事,都要爲兩股政治勢力間的厮殺避道,就算其中有一方僥幸獲得慘勝,整個國事卻再也難以收拾。
不獨東漢如此,唐末牛李之争,宋時新舊兩黨混戰,晚明東林複社亂象,君子小人地亂戰一場,先給拖垮的反而是政權本身,最後莫不是國家淪亡,山河破碎的結果。
就算是靖康年間,所謂舊黨清流們紅着眼睛把蔡京爲首的六賊挂了路燈,然而這時節女真鞑子兵鋒也早已經陳列汴梁都下,國事卻早不堪問了。
而這般下限黨争手段趨于大成,還得說是此刻這班閹黨中人的本事。
張喜此計一出,頓時就是四周一片的議論聲:
“此計好,大好,卻見我輩入掌中樞的大義所在!”
“一班黨锢餘孽,不是仗着與南陽、颍川大族聯系,诽謗朝政,就是去湊扶風、弘農舊族臭腳,妄議公卿。此計一出,他們地方上的爪牙立去,卻是來了個斷根也。”
“此計送至張公面前,必然是要得用的,公與張公皆少昊氏之苗裔,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将來青史曆曆,又是一番佳話者。”(少昊氏第五子,作長弓,修武德,遂以其爲号,張姓即始于此,盜泉子按)
“隻是朝中尚有幾個厭物未去,此事卻需選派得人。不瞞諸位說,于刀筆一道上,某還是略略有些心得……”
這般議論着,謀劃着,善頌善禱着,這班大人先生,卻是渾然不管,在這兩黨相争數十年間,再玩這麽一手下作手段,到底會引出什麽禍患來。
而張喜這個始作俑者,此刻卻是洋洋自得,手撫長須,将一衆閹黨中人的奉承全數照單接收。
正顧盼得意間,卻聽着張讓這居停的二門内就是一嗓子怒喝:
“本司馬就是拼了你的命,也要守住這廂,絕不能讓它們沖過去!”
這聲音耳熟,張讓這老太監家的外甥,現任着城門司馬的安陵安子阜麽。賣身投靠閹黨,時時奔走于張讓門下的諸人對此君也算是相交一場,知道這位雖然也是根正苗紅的閹二代,辦事多少還算靠譜些的,就是性子操切了些,一着急上火就容易犯痰氣兒罷了。
當下張喜就笑着對周圍一圈一黨中人言道:“安子阜倒還真是個真性情,這治家也用軍伍成法,可見将來鵬翼高展,何嘗不是又一個馬伏波、班定遠?張公有子侄輩若此,實實地讓我輩羨煞——”
他一個“煞”字還咬了個尾音,就聽着張讓居停内中,有人哀嚎一聲:
“司馬,俺們、俺們頂不住了啊!”
就像是要給這句話做注腳一般,張讓這處居停那兩扇阖得謹嚴有法度的大門已經顫抖起來,門首一對隐帶古綠銅翠的銜環饕餮,像是畏懼着什麽物事一般,急切而又不安地扭動着身軀。
這般異狀也就是片刻間事,高設步障、蔺席、錦褥、氈毯,直把這老太監居停當做長樂宮前的一幹閹黨中人,還昏昏然不知道内裏出了什麽狀況,隻是本能地朝着門首一望。
“咿——呀——!!!!!”
就在不知哪個使女這尖銳的慘叫聲裏,那對朱漆門闆乍然飛起,而緊貼着門闆飛起的,卻是無數朱頂白鱗、長過二尺的肥健怪魚!
說魚或許還不太對頭,在仰頭望去的張喜眼中,恰正好看見了這無數肥魚肚腩上連着的花托,下生着數尺高的草莖,葉片、根須,一應俱全!
這不像是白日昭昭之下景象,反倒像是陷入了最深層的睡眠裏所遇到的噩夢!
在張喜眼中,他似乎看見了這些大且極有癡肥嫌疑的魚低頭朝着自己看了一眼,那凸出在魚頭兩側的眼睛極大,魚睛卻偏生很小,這古怪地不停轉動的眼睛裏,卻都含着滿滿的惡意——
這一瞬之間所能看到的景象讓太中大夫張喜忘記了所有事,直到一片黑影在他的眼中飛快地放大!放大!
随即他整個人都陷入了黑暗裏,最後的意識在渙散之際,隻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呼:
“不好啦!!!太中大夫被壓死在下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