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字七言韻語,還稱不得詩,有漢一代,七言用于歌謠辭賦銘文等處甚多,唯獨入詩歌乃是建安年間曹子建的事。這十四字,倒是常見的符書谶緯格式,與當年光武皇帝所得符瑞《赤伏符》那二十一字谶語頗爲類似:”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爲主。”
當然,那部《赤伏符》是直接宣稱劉秀繼承漢家大統,這莫名出現在茉莉花瓣上的谶語便晦澀許多。
不料秦風隻是随便拈起一片茉莉花瓣,左右看了看,毫無所謂地說道:“造化奇妙,鬼斧神工,偶然在花上脈絡間成字,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情,杜博士,你是不是過慮了?”
杜岚托着那幾片花瓣,強自壓抑着心中慌亂,勉力開口道:“光武皇帝受《赤伏符》以火德王,此妖花上卻道火失其德,分明是暗指本朝失德……卯金刀三字合起來,便是一個劉字(舊時劉字作劉),更是狂悖大逆之語!至于‘聖德太平爲國保’雲雲,此已非學生所能聞者……秦部尉,快命你那裏的心腹人手,把這叢妖花燒了!不然,上峰追查下來,你我都免不得領一個罪名!”
不管這位太常寺博士說得如何懇切,秦風隻是拍了拍杜岚的肩膀,冷笑道:“半夜種一株茉莉花,又不是滿城撒傳單,能起個毛線的作用,這幫子神棍,我看大家都看錯他們了!”
他猛地一轉身,喝令道:“全體都有,準備,把這叢花連根挖出來,就在這馬市,給我當衆燒了!”
……
………
就在秦風大發官威的當口,舊神祠裏,卻是一片安靜,安靜裏透着股濃濃的不對勁。
魏野低着頭,攤開了竹簡式終端,調出了一本圖文俱茂的《幻獸妖蟲大全》在那裏仔細研讀。司馬鈴也像是轉了性,拿了一條兩頭綴着穗子的呂公縧在那裏仔仔細細地編着中國結。
唯一的動靜來自于臨窗坐着的苗家雇傭兵艾黎,這位笑起來就露出兩顆虎牙的苗家漢子這時候正帶着不自然的笑,看着自己抱在懷裏那起碼十幾斤重的寵物:
“瑪乖,昨晚你幹得好,一級的好,肚子餓了的話,阿哥找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被他稱作瑪乖的對象,瞪着一雙溜圓溜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臉。
在這樣純真的對視裏,最後還是艾黎自己敗下陣來:“瑪乖,親臉可以,但是不要用你的舌頭給阿哥洗臉。”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懷裏抱着的那隻乳狗般大小的朱蛤已經興奮地撲了上來,長長的、黏糊糊的舌頭裹了艾黎滿臉。
“啊,”打量着如此狎昵的寵物和主人的互動,司馬鈴沒什麽感動地感歎一聲,“真是好讓人羨慕的跨越種族之愛啊,幾乎能和高速路上攔貨車救狗的小動物保護主義邪教分子媲美了。”
低着頭,基本看都不看那簡直像苗家獵奇表演一樣的人與蛤蟆互動現場,魏野口氣涼涼地做着補充說明:
“那大概是蠱咒師和蠱蟲互動的某種神秘學儀軌吧,說起來這本《幻獸妖蟲大全》裏也提到過,在古典時代的歐洲山區,一些獵人相信,蛤蟆具有識破咒語的魔力。如果有人和蛤蟆接吻,蛤蟆就會帶領那人走出被施了咒語的森林。”
“這就是格林童話裏著名的青蛙王子故事的真相麽?”司馬鈴回過頭來,滿含同情地看了一眼還在用力擺脫自己寵物過度親密接觸方式的苗家小哥,如此歎息道。
“嗯,應該比那更黑暗一點。青蛙王子故事的背後,應該是公主依靠巫術,驅使青蛙找到了金球。但是在古典時代臭名昭著的獵巫運動中,即便是領主家的公主也不免要受到波及,于是她的母家将她嫁給了地位更高的貴族以尋求庇護。這才是青蛙變成王子的情節,背後所暗指的含義。”
魏野翻了翻竹簡式終端上浮出的虛拟書頁,手指在“魔法與動物”這個章節名上遊移着,漫不經心地說。
對于這通說辭,司馬鈴毫不客氣地給魏野的推理下了定義:“阿叔你又來破壞别人的美好童年了。”
“童年是人類個體的珍貴體驗,不是那麽好破壞的東西,比起來,我更樂意破壞的,還是那些看似美好的宣傳。”魏野朝着被朱蛤壓倒在地闆上的艾黎揮了揮手,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比如說政客的競選承諾啦,邪教分子的死後分七十二個處女啦,還有帝制政權的神聖不可侵犯性啦。”
“大言不慚呢,叔叔。”司馬鈴将剛剛編好的大号中國結放在桌子上,自己像貓一樣将手臂搭在矮幾上伸了個懶腰,“人啊,總是隻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沒錯。”魏野毫不在乎地一點頭,重複道,“人啊,總是隻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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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北部尉而言,挖掉一株突兀而生的茉莉花,那沒什麽難的。但是讓洛陽街頭巷尾、城狐社鼠間的各色人等管住嘴巴,絕不亂嚼舌根,這就很有些難度。
況且一夜之間,整個洛陽城突兀而生的,可不是隻有馬市的這祩妖異茉莉而已。
诏獄圍牆下面、南城路口正中這類要麽是地位敏感的官衙邊上,要麽是人來車往的熱鬧之地,都有那麽一二叢花瓣帶字迹的妖異茉莉生出。甚至連開陽門、廣陽門、平城門這些出入洛陽的要津之地,都有守門吏來報,說是一夜之間,有白茉莉生出,花上字迹宛然天生,大是奇事。
不要說北部尉了,就是京兆尹、洛陽令,到了如此田地,也休想掩蓋得住了。這還不算完,更有不開眼的手下人,還要在這般節骨眼上爲上官添亂。
一上午除了滿洛陽城跑着鏟除茉莉花,再沒有别的正事能辦,秦風秦部尉本來就是一肚子窩火,等到收到手下人最新消息的奏報,這位小武臣出身的北部尉終于按捺不住滿心的邪火,一下子爆發出來:
“通和裏那一處的裏正和武侯都是不帶頭殼辦事的麽,這種時候,還報什麽祥瑞上來!”
還是他的副手蔣岸尚能沉得住氣,追問了一句:“通和裏那裏出了什麽祥瑞?”
報信的差人也是家傳的營生,察言觀色是從小鑽研的學問,當下隻能輕描淡寫地說道:“通和裏那處都是些進城做活的鄉下腦殼,實在沒有見識,隻是見着道旁一株老槐樹下生了許多紫蓋木柄的菌子,就當成是天生的芝草嘉瑞,就這麽報上衙門裏來了。那通和裏的裏正還在衙署裏,等着部尉召他入見呢。”
雖然這話已經是再輕飄飄不過,秦風已經是覺得太陽穴都微微漲痛,隻是一個勁兒地不住冷笑:“好,好,真是好樣的,除了這滿城的破花,還給我長靈芝草啊?早不長,晚不長,就在這個骨節眼上一片一片地長?!”
蔣岸聽着自己上司的抱怨,也是大覺頭痛,但是有些事他還是不得不問:“靈芝生在通和裏什麽地方?生了多少株?”
“回蔣掾史的話,一共生出靈芝六株,都是高有數寸,最大的一株生出九葉,每葉都有宮阙仙人圖樣。生出靈芝的地方……”
說到這裏,這報信的差人也有點隐瞞不住的感覺,隻能一揚頭,大聲回道:“是生在通和裏的道壇石下。”
不報清楚還好,這一報清楚,就聽得“啪嚓”一聲,卻是秦風把自己手裏的馬鞭折斷了:“再調人手,去各個坊市查那些剛被查封的道壇,看看還有什麽異事沒有!查到了,也不用上報給我,直接全部就地燒了!”
他正在發狠間,卻見又有一個戴一梁進賢冠的老兒,領着幾個文吏如飛一般地朝着他奔過來。領頭的不是旁人,正是洛陽京兆尹下頭那個專司勾管文書,如今負責着聯絡诏獄和洛陽各署衙消息走動的雜流官兒王啓年。
這幹枯老頭子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興緻偏偏還異常地高,雙手提着雜绫官衣的下擺,就沖着秦風高叫起來:“可是秦部尉當面?老夫剛自洛陽署下了事,特意來與秦部尉報喜的!”
秦風現在已經是滿心的窩火,哪還有空和這老兒廢話?隻是官面上總卻不開,隻能一拱手道:“老先生,如今北部尉上下有十萬火急的公務差遣,卻哪有喜事?莫非是那馬元義已經開口招供了?”
王啓年止下步子,将左手按着老腰狠狠喘了幾口氣,方才擺手道:“哪能呢?就算逆犯招供,那也是奉诏視事的内使周大令的功勞,豈能分潤給你我這等操持細務、直如犬馬一般的角色?老夫說的報喜,乃是喜自貴衙而出耳——”
這麽一說,秦風就更加糊塗了,上前迎了半步,茫然問道:“我們北部尉衙署,又有什麽喜事了?”
然而他絕料不到,王啓年笑得見牙不見眼,娓娓道來的“大喜之事”,隻是又在他頭上狠來了一記闆磚:
“天人相感,瑞應自生,貴衙大門階前,自生嘉禾一株,一本數秀,其高數尺,其穗數百實,遠超經史所載,豈非是大大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