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手勢,從隊列中跑出一個枯瘦老兒,頭戴着一梁進賢冠,一身雜绫官衣,手捧着一卷文書,正是魏野在官面上少有的朋友兼前輩,老王頭王啓年。
老王頭先堆起一臉的笑容,朝着秦風點了點頭,方才端正面色,将手中文書展開,大聲念道:
“令曰:人所異于禽獸者,綱常也。爰有大盜孔璋,口誦六經之言,心懷枭獍之險。一夫作寇,十夫相應,雖無犯跸之實,猶置抔土之刑。當加斧钺,宜彰王化,如律令!”
不得不說,這一通行刑布告寫得雖然佶屈聱牙,起碼還算是比較易懂的,王啓年剛一念完,就從人群裏發出一陣陣的嗡嗡議論聲:
“啊唷,這又是犯了事體要砍頭了。”
“這年月,真是哪裏都不太平,天子腳下,也是有這種不怕死的賊骨頭!”
“好運道,好運道,第一次進了都門,就見到這樣大場面,回去給他們一說,還不把他們都吓殺!”
在這樣的一片議論中,王啓年卷起了文書,朝着還坐在馬上的秦風一點頭,兩下心中都是清清楚楚。秦風一揮手,便有幾個獄卒拖着一輛蒙着青布的平闆車,擠開了人群。
雖然車上蒙着青布,仍然能看出青布下覆蓋的東西那大略的輪廓,魏野不客氣地撥開了擋在他面前的人,直接拉着司馬鈴站到了前面,恰正好趕上一個獄卒揭開青布的那一瞬間。
魏野不需多想,直接擡起手,覆上了司馬鈴的雙眼,自己的目光,卻落在了平闆車上。
一身白麻裏衣的孔璋,臉色蒼白地睡在平闆車上,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隻是臉頰微微有些下陷,嘴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隻不過這個曾經的太平道高層,睡姿稍微怪異了些,頭顱安放在了胸口,正好在當**叉的雙手之間,像是捧着皮球一樣捧着自己的頭。
魏野看着孔璋的頭顱,看着頸項刀口處朝上卷曲起的皮肉,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歎了一口氣。
孔執委已經身首分離挂得分外徹底,要是太平道洛陽分壇的成員不把這具屍身在徹底腐壞之前搶回去,就算真靈回歸星界之門選擇轉生或者直接重塑肉身,期間也要花好些時日,辦理好些手續。
這人在馬上就要卷起漫天雷雨的大風暴前,隻怕也派不上什麽用場。
隻不過有一件對仙術士的計劃而言至關重要的事兒,倒是可以确定了。
用拇指刮了刮下巴尖兒,魏野默默複誦着王啓年方才念的文告,眼中卻帶上了一點笑意:“爰有大盜孔璋,一夫作寇……王老果然夠意思,這文告寫得見水平!”
說是“大盜孔璋”,而非“角道逆賊孔璋”,那便是意味着宮中那些與太平道不清不楚的大貂珰,還沒失勢,十常侍間的内讧,還有幾日腕子好扳。
也就是因爲看不清楚出手的時機,洛陽丞授意北部尉拉出來暴屍示衆的,也不過孔璋一人,太平道于洛陽行動中真正關鍵的角色——馬元義,還能在诏獄裏再撐持幾日。
想通了這一點,魏野心中稍定,正要攬着自家半妖丫頭從馬市這一片鬧哄哄中離去,本來就被捂着眼的司馬鈴突然難耐地扭動起來:“阿叔,這個氣味,很熟!”
“什麽很熟?”魏野将手從自家拖油瓶的眼上移開,順道一轉向,不着痕迹地讓司馬鈴避開了直面孔璋屍體的視線。
司馬鈴沒好氣地瞟了眼總是有過度保護嫌疑的自家阿叔,鼻尖微微翕動,朝着西南方一指:
“剛才就是這邊傳來的氣味,安息茴香的味道和柳葉茶的味道雖然很淡,但是我肯定沒有聞錯!最關鍵的是,那股濃郁的青鋼香味,我肯定不會弄錯!”
“青鋼……有香味麽?”
魏野右手一按額頭,低聲地問道。
“非常濃郁的氣味唷,有點像是剛腌好還沒有晾幹的綠茶味話梅。”
很明智地不想就“金屬怎麽會散發出綠茶味話梅的香味”這種完全不合常理的話題和司馬鈴多糾纏,魏野嘀咕着“推薦她半妖路線到底算不算明智之舉”,一面擠開了面前擋道的看客們。
……
………
走出了馬市,繞過幾條略顯僻靜的小街,跟着司馬鈴從一個不起眼的細長道口鑽了進去,随即魏野在一處看上去再平凡不過的小院前立住了。
這院子街門朝西,并非坐北朝南的格局,院子裏植着兩株枝葉稀疏的棗樹,這時節裏,棗樹的葉子并沒有長開,但是那股可人的綠意足可證明,這不是沒人住、沒人打理的野院子。
魏野看了看左近,确定這地方沒什麽人會在邊上圍觀,于是正要叫門。身邊卻猛聽得“蓬”的一聲,随後便有一隻團子般憨拙的貓兒,蹭着他的褲腳繞了一圈,随即丢下他,轉到了院牆外一個不起眼的夾角中。
“阿叔,一切小心哦。”
“這是自然,”魏野瞥了眼化出貓形的司馬鈴,沒好氣地問道,“倒是你這是啥意思?怕一會兒翻臉戰起來了以後,你阿叔我護不得你的周全?”
“要是放暗箭、打悶棍、坑蒙拐騙賣安利,叔叔你專家級的實力已經證明給我看了。”司馬鈴的貓臉上露着理所當然的表情,“但要是硬碰硬、一對多的苦戰,阿叔要怎麽辦?”
“遇到那種事,當然是先溜了再說。”魏野回答得比司馬鈴還要理所當然。
“所以,我怎麽可能指望阿叔你這種根本沒有節操可言的仙術士來保護我?”用前爪一按額頭,司馬鈴用恨鐵不成鋼般的語氣歎息一聲,一扭身,消失在夾角後的裂罅中。
隻有她最後的抱怨還在魏野耳邊飄啊飄:“我先回去了,叔叔記得帶些點心回來,綠茶味的話梅粉團就不錯。”
靜站了片刻,知道司馬鈴已經走出了這片坊街,魏野再無顧忌,一腳就踹上了面前小院的街門:“開門開門,我是來查水表的!”
按照老魏家一貫的滿嘴跑舌頭風格,這時候院中人最合适的回答應該是來一聲“水表在外面”。
不過很明顯的,除了老魏家的叔侄倆,一般人真沒有陪他們說那些中古時代冷笑話的興緻。
重新請人加了靴底的布靴在門闆上一觸即撤,魏野側身擡手,桃千金铮然出鞘,橫胸一擋!
桃千金守住魏野中路的瞬間,那被他踹了一腳的門闆上陡然一響,一條青鋼長棍就如斯暴烈地從門闆那頭直接捅了過來!
劍取守勢,魏野卻很清楚,以自己那不怎麽樣的劍術和氣力,不玩點小花招,正面硬對上這根青鋼長棍那是一點優勢都不占。
棍梢和劍脊一觸,魏野以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讓桃千金緊貼着青鋼長棍朝上一絞,劍身恰好壓上了青鋼棍。
單手握着桃千金,魏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青鋼長棍上一股絞勁已生,一個不好,就要将自己的法劍絞脫出手去。但就在這青鋼棍一勁已老,一勁将發未發的當口,仙術士左手已經捏了個劍訣,一點桃千金的劍镡!
劍指點處,“太微安鎮”四字符篆于劍身無端而現,而魏野的身形也猛然朝前一撲。
沒法不前撲,因爲就在這一瞬之間,桃千金重量陡增,一股沉沉之力就這麽蠻不講理地猛壓上來,硬是逼着青鋼長棍種種暗勁與變化轉眼間都被這股重力壓成了無用功!
青鋼長棍的後招變化被桃千金那泰山壓頂般的分量壓制,仙術士搶的就是這轉瞬之機。魏野劍指再點,“太微安鎮”四字符篆隐去,“天一太一”四字符文煥然而出,桃千金如火中新鍛還未淬火的劍坯,散發着灼紅火色,就這麽貼着青鋼長棍,對着門闆橫揮一斬!
桃千金上帶起一股木材燃燒不完全時特有的微焦煙氣,門闆卻從中段解裂開來,刃口之處灼痕宛然。半截門闆後面,還能看見熟人的半截身子。
“不好意思。”
魏野将倒地的半截門闆朝邊上一踹,人就這麽低頭從自己剛斬開的門縫鑽了進來。
擅長棍法的通和裏道壇主事,功夫不在洛陽分壇馬元義之下的何茗,還保持着将長棍向回收的姿勢,恰好讓某個小胡子的仙術士擦着肩走過去。
如此這般也就罷了,擦肩而過的時候,魏野還故意吸了吸氣,冒出了一句何茗很難理解的話來:“安息茴香的那股孜然味倒是有一些,柳芽茶和青鋼棍上的綠茶話梅味到底是怎麽聞出來的?”
何茗最近見到這個仙術士就沒有好臉色,一閃身,青鋼長棍身前一橫:“你是來上門找茬的嗎?”
“不,本人時間寶貴,浪費一秒都是術法學界的慘痛損失,找茬這種事,交給大槍府和北部尉來做有什麽不好?”魏野聳聳肩,斜着眼睨了下何茗,然後将目光轉向了正倚着房門的白衫女祭酒,“甘大美人,今天咱上門來,是有筆生意要談,不知道貴教上下有沒有這個興趣?”
“哦?”甘晚棠擡手将一绺垂下的發絲理到腦後,饒有興趣地一偏頭,“魏先生要和我們談什麽交易?”
“這嘛,”魏野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一樁關于猴山上的猴子們排座次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