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着了從對面那所大宅裏飄來的濃香,驿站守門的老卒努力地抽了抽鼻子,連身子都前傾了幾分,遠望去,活像一隻籠裏等着人喂食水的鴨。
不怪他的站姿不雅,實在是肉味太香,酒味太厚,門口迎客的小娘子生得太撩人。日日麥飯菜湯就豆醬的夥食能朽蝕了他的後槽牙,卻弄不壞他的鼻子和腸胃,那點缺料少鹽沒油腥的吃食不能讓他多長二兩肉,卻不妨礙他的面皮一日日加厚。
輕嘬着牙花子,年紀剛過而立卻看上去像個快五十歲的老頭子的驿卒清了清喉嚨,朝着大宅吹了聲口哨。哨聲悠長又輕佻;居然帶着些踏歌的調子,引得大宅門前的幾個粗使丫鬟紛紛扭過頭來看。隻是丫鬟們看到吹口哨的正主不是什麽年少郎君,卻是這麽個老貨,不由得心頭大惱,朝着驿站大門連啐幾口,深感晦氣。
這老兵油子也不生氣,哈哈笑着,就想唱個小調再過過嘴上的幹瘾。他正運足了中氣還沒來得及張嘴,冷不丁大宅院裏猛然爆出一片喝彩:“好棍法!”
這一片喝彩聲彙在一處,就如雷鳴也似,驚得他一抖之下,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又給噎了回去,差點喘不上氣來。這口氣憋得他又是捶胸,又是打背,好一陣才平順了些。再擡頭看去,卻見一個管事打扮的年輕漢子十分客氣地陪着幾個遊俠兒模樣的人物到了大門口,隻是這幾個身量高壯的遊俠手裏的兵刃要麽折斷要麽豁口,看着就像剛從戰場上敗了陣退下來的殘兵一般。
對面的大宅裏駐紮的都是些争勇鬥狠的外地漢子,每日裏賭賽武藝取樂也不出奇,但是今天的賭賽規模看着卻有些大。這幾個比武敗陣的遊俠剛走,又有幾個駐軍的小校提了大槍進了大門,後面還有幾個肩背大棒的紅衫衛士。皂底箍鐵皮的大棒上塗着赤黃綠白四色條紋,隐隐帶着股血腥味,初春的天氣還有些幹冷,卻引得幾隻烏蠅繞着五色棒子不肯散去。不用說,這些人都是在洛陽北部尉面前奔走的屬吏。如今爲北部尉撐腰眼子的洛陽丞是個連炙手可熱的内官家眷犯禁了都敢一把掀翻來打殺的狠角色,這些得他用的小吏說不得也都是些如狼似虎的酷吏。
看着大宅的管事很四海地開門抱拳招呼着北部尉的部下進了宅院,老兵讓自己的舌頭稍微放松了一些。能在洛陽城裏讨生活的人都不傻,但比起平常的州郡民戶,洛陽人更多出一股不同的精氣神,“攏袖驕民”四字就是爲這些成日打混在首善之區的人們專門造出的詞,這種天子腳下的驕傲,不會因爲多了一個很有酷吏風範的北部尉衙署就收斂多少。
再度收拾了心氣神,老兵清了清喉嚨裏的痰,讓并不多的唾沫潤了潤喉嚨,爲一個攀着胸腔顫巍巍朝着嗓子眼前進的音節鋪出道,一支關于洛陽和桃花的小調輕快地從舌尖彈出來: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不得不說這位老兵的嗓子還不錯,努力堆起花一般笑靥的使女們,終于暫時将注意力從那些年少英武的伍長與衙吏身上略微分出一點,注意到了他——主要是他沾着大片油漬的頭巾子,脫了好幾塊革片的劄甲,還有……
從院牆裏面倒飛而出的半截棍子?
時間像随着呼吸放緩了,老兵能看到折斷的木棍緩緩在眼前放大,看得出并不光滑的棍身上凸出的木刺——是棗木削的,還一股臭墨的味道直鑽鼻子。
沒法不臭,劣墨化開來就是這個味道,何況這半截棍子上密密麻麻爬滿了盤曲生硬的破字,味道沖鼻是理所當然的。破字在老兵的眼前飛速放大,一筆一劃看上去如曬死在日頭下的幹蚯蚓,實在古拙得很,遠古之古,手拙之拙。
破字斷棍當頭落,老兵頭上發木,鼻尖更嗅着那股難聞的墨臭,眼前頓時一黑。好家在,當兵吃糧的小人物總是命韌如草,若換了個窮治五經的太學生,說不定這一棍落下得打掉半條命去,可老兵隻是罵咧咧地捂着額頭,蹲下身去,拾起了那半截棗木棍怒喝道:“哪個夭壽的亂丢棒子,沒王法了還!”
他的喊聲理直氣壯,隻是最後的尾音卻有些低——也許孝武皇帝時豪俠要夾着尾巴做人,軍頭稍不留神就得下獄,閹宦更沒有如今這樣氣焰嚣張。
然而,如今是光和五年的春天,孝武皇帝馭龍上仙差不多已有二百載,當年遷都洛陽中興帝業的那位陛下享殿前的柏樹也有幾十圍了。
如今的洛陽,沒有脖頸箍了鐵圈的傻冒縣令,沒有打小就能拿耗子當訴訟陪練的執拗廷尉,隻能由着一幫子滿身騷腥的閹貨和高門大戶的公子哥橫沖直撞。對面的宅院雖然是一夥遊俠兒的産業,然而今天聚起來的人卻不是混在洛陽讨口江湖飯吃的尋常混混。駐在天子西園的禁衛親軍如狼,宮内大貂珰曹家出來的洛陽丞門下屬吏似狗,小驿站的驿丞勉強還算個老鼠,像老兵這樣的小人物,就隻好去客串潮蟲。
誰人曾見一隻蟲朝着大尾巴狼、卷尾巴狗示威的?
所以老兵的怒喝隻有大宅門口迎客的使女們聽得到,換回來的也隻有小娘子們吃吃的笑聲。
笑聲順着使女們的衣裾落下來,卻沒能随着早春的暖風飛起,隻因爲大宅的那個墨衫管事又陪着幾個拎着折斷木槍的年輕人出了大門。
“列位、各位、在齊位,”看着不過二十出頭的墨衫管事拱手作了一個羅圈揖,笑得分外陽光燦爛,“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天鵬下手實在是沒個輕重,幾位請在我這做個記錄拓個章,照章就能在我們家的鐵匠那免錢修理了。之前擂台上多有得罪,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盯着管事的陽光笑臉,又聽着修理免費,幾個滿頭半短亂發的年輕漢子終于臉色好看了些,胡亂抱拳道聲“多謝”,就此得了台階,紛紛上前登記拓章,預備各奔前程。然而随着這幾人一同出來的還有個高個子,步子邁得很慢,也不去找管事登記。
老兵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高個子,不爲别的,隻爲這人手裏還提着半截棗木棍,棍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令人卒不忍睹的破字。
這高個男人看着也還是個年輕後生,身上披着一件洛陽城中遊學儒士慣常穿的廣袖青衫,一如此時的平常人們一般簡單樸素。然而這個男人的一對大袖卻用墨色縧子收束捆紮于上臂上,唯獨袖口垂在腕側,應該是方便他拔出肩頭劍柄用石青色苎麻紗裹成辘轳形制的文士劍。
這十幾年來,洛陽的風氣一日三變,男着女衣、漢着胡服的風潮也不是沒有,像這男人般把儒衫穿出了賊頭氣質的強人還是少見。再配上那張看似溫文的臉和下巴上梳理得熨帖潇灑的一部短須,搭配起來就更奇怪。
儒士蓄須不奇怪,蓄短須也不奇怪,然而唇髭剃個幹淨卻留了下巴上一撮短胡子就絕對不合洛陽人的審美——不要說是洛陽,放眼天下十三州,哪裏見過這麽奇怪的胡子?
大概對男人這部短須有意見的不止老兵一個,墨衫管事目光從登記薄子上移開,刻意地不去關心那有點可笑的胡子,看到青衫男子手裏的斷棍時,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我師門中曾有交代,配兵相随,不容有失,不論刀槍劍棍……”青衫男子完全沒看到管事那擰成川字的眉頭,很認真很認真地解說道。
“是不是劍在人在,棍亡人亡?”墨衫管事無聊又鄙視地掃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這種過時了幾百年的老套段子連我老家鄉下那些老古董的說書先生都不會用了,老兄你能不能換個新鮮點的?而且那種五枚大錢就能搞一根的棍子,實在沒有拿去修的必要。”
他說着移開了手裏擋着自己視線的登記薄子,卻看到這青衫男子左手還拎了個朱漆紅底的食盒,蹙着眉頭問道:“老兄拿着這個幹什麽?”
“貴府席面太豐盛吃不完,所以打包帶走。”嘴裏說得幹脆,青衫客拎着朱漆食盒的手卻朝後不着痕迹的一挪,溫和笑道,“我師門還有祖訓,食盒在人在,食盒亡人亡。”
“……”聽到了如此厚顔無恥又極有創意的答案,墨衫管事也隻能幹笑幾聲,颌首稱贊道:“……你丫快滾。”
沒有抱頭,沒有鼠竄,青衫客依舊保持着溫和可親的笑容,翩翩然施施然地離了大宅門口。身後,幾個短發蓬頭的遊俠兒還在起哄:“兄弟厲害,敢來趙老大家裏吃白食還打包!”
吃白食的青衫客頭也不回,隻是揮了揮拎着斷棍的那隻手,口裏還開着酸腔:“固所願也,很敢請耳。”
青衫的男人吃着白食,說着文绉绉酸揪揪的冷笑話涮着趙府的管事。如果趙府的主人真如當年名動長安的大俠郭解那樣在黑夜般的江湖世界裏有着尊崇的地位,甚至都不用趙府的人開口,就會有意圖賣好的亡命徒當街拔刀喋血,讓青衫客面目全非地去見泰山府君。然而趙府的年輕管事隻是掃了眼搖頭擺尾朝着驿站行去的青衫客,搖頭笑罵了句旁人聽不懂的番話,轉身進了大門。
然而轉身之際,袖子拂着腰間一對缳首直背的短刀,年輕的管事還是忍不住想到,假如能在洛陽城裏動手,需要幾刀才能給這可惡的小胡子奉上一個凄慘而又滑稽的下場?
而就在一門之外,輕松引動了一位刀客殺意的青衫客正蹲在驿站門邊。他苦惱地拉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胳膊下夾着斷成兩截、寫滿破字的棍子:“這位兵哥,談生意不是這麽談的,租一輛牛車而已,你看我哪出得起那麽多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