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⑴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幹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着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裏,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波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着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幹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裏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爲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着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後,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颠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⑵七斤嫂子正捧着飯籃走到桌邊。便将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麽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麽?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屍怎麽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裏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麽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麽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裏面,的确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着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銅鬥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着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擡起頭來,歎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麽!”

七斤又歎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麽?”

“皇帝要辮子。”

“你怎麽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趕忙的問。

“鹹亨酒店裏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爲鹹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着臉,就會長出辮子來麽?”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複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擡起頭,心坎裏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着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裏方圓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爲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歎批評的《三國志》⑶,時常坐着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将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歎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爲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隻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裏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着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着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裏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着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菜幹,——聽到了風聲了麽?”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後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着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裏,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麽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裏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隻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麽?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麽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着的。不管他家裏有些什麽人。”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着,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說,“這死屍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麽說呢?這活死屍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衆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隻得擡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屍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着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麽醜麽?況且衙門裏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将筷子轉過向來,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麽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胡塗話麽?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紮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裏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着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裏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着說,“‘恨棒打人’,算什麽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⑷,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着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麽!”

八一嫂正氣得抱着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着眼,準對伊沖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着走去,衆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麽!”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着,心裏計算,都覺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着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麽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夥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裏。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鬥裏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裏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着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内釘合的,因爲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麽?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來聽他從城内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内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裏可聽到些什麽?”

“沒有聽到些什麽。”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鹹亨酒店裏也沒有人說麽?”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着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個銅釘⑸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⑹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⑵伊的兒媳:從上下文看,這裏的“兒媳”應是“孫媳”。

⑶金聖歎批評的《三國志》:指小說《三國演義》。金聖歎(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西廂記》等書,他把所加的序文、讀法和評語等稱爲“聖歎外書”。《三國演義》是元末明初羅貫中所著,後經清代毛宗崗改編,附加評語,卷首有假托爲金聖歎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聖歎外書”字樣,通常就都把這評語認爲金聖歎所作。

⑷張大帥:指張勳(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爲清朝軍官,辛亥革命後,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辮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稱爲辮子軍。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複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敗。

⑸十八個銅釘:據上文應是“十六個”。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緻李霁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隻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兩數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

⑹據《魯迅日記》,本篇當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未完待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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