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⑴--2


()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裏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并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隻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台,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櫃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挂着一個大搭連,沉钿钿的将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甯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爲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雲,“士别三日便當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櫃,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凝而且敬的形态來。掌櫃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财發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裏,茶館裏,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爲合城裏隻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裏方圓之内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爲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爲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歎息而且快意,因爲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于不滿意城裏人,這就在他們将長凳稱爲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隻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裏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麽假洋鬼子。隻要放在城裏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裏,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麽?”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将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着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别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裏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麽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雖然未莊隻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裏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隻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隻用三百大錢九二串㈧。于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經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

“阿Q,你還有綢裙麽?沒有?紗衫也要的,有罷?”

後來這終于從淺閨傳進深閨裏去了。因爲鄒七嫂得意之餘,将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鑒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着實恭維了一番。趙太爺便在晚飯桌上,和秀才大爺讨論,以爲阿Q實在有些古怪,我們門窗應該小心些;但他的東西,不知道可還有什麽可買,也許有點好東西罷。加以趙太太也正想買一件價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爲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

油燈幹了不少了,阿Q還不到。趙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飄忽,或怨鄒七嫂不上緊。趙太太還怕他因爲春天的條件不敢來,而趙太爺以爲不足慮:因爲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趙太爺有見識,阿Q終于跟着鄒七嫂進來了。

“他隻說沒有沒有,我說你自己當面說去,他還要說,我說……”鄒七嫂氣喘籲籲的走着說。

“太爺!”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聲,在檐下站住了。

“阿Q,聽說你在外面發财,”趙太爺踱開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說。“那很好,那很好的。這個,……聽說你有些舊東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這也并不是别的,因爲我倒要……”

“我對鄒七嫂說過了。都完了。”

“完了?”趙太爺不覺失聲的說,“那裏會完得這樣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來不多。他們買了些,……”

“總該還有一點罷。”

“現在,隻剩了一張門幕了。”

“就拿門幕來看看罷。”趙太太慌忙說。

“那麽,明天拿來就是,”趙太爺卻不甚熱心了。“阿Q,你以後有什麽東西的時候,你盡先送來給我們看,……”

“價錢決不會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趙太太說。

阿Q雖然答應着。卻懶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這使趙太爺很失望,氣憤而且擔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對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說,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許他住在未莊。但趙太爺以爲不然,說這也怕要結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本村倒不必擔心的;隻要自己夜裏警醒點就是了。秀才聽了這“庭訓”㈨,非常之以爲然,便即刻撤消了驅逐阿Q的提議,而且叮囑鄒七嫂,請伊千萬不要向人提起這一段話。

但第二日,鄒七嫂便将那藍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可是确沒有提起秀才要驅逐他這一節。然而這已經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尋上門了。取了他的門幕去,阿Q說是趙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還并且要議定每月的孝敬錢。其次,是村人對于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卻很有遠避的神情,而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嚓”的時候又不同,頗混着“敬而遠之”的分子了。

隻有一班閑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并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牆,并且不能進洞,隻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隻聽得裏面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然而這故事卻于阿Q更不利,村人對于阿Q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爲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㈩。

第七章革命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⒈)——即阿Q将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蕩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将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裏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爲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複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爲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裏一輪,覺得于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将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裏,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裏來的意見,以爲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爲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裏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麽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裏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麽就是什麽,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锵锵!

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執鋼鞭将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着低聲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爲是一句别的話,與己無幹,隻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隻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着頭問道,“什麽?”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财麽?”

“發财?自然。要什麽就是什麽……”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裏。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裏。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着闆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鈎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麽?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甯式床(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吓,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裏,——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隻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着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擡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着,想不起什麽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裏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爲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隻開了一條縫,并無黑狗從中沖出,望進去隻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麽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麽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麽?……”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将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曆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鹹與維新”(⒋)的時候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裏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裏去革命。因爲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将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⒌)。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麽?”

第八章不準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麽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麽,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麽——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⒍)。隻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裏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爲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着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隻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将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麽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于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豁,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麽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隻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麽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并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于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裏,進城去的隻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爲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⒎)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讨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⒏),抵得一個翰林(⒐);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隽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裏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着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隻有兩個,城裏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隻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别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着,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他一到裏面,很吃了驚。隻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塊銀桃子,手裏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⒑)。對面挺直的站着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裏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爲白着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⒒)!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裏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于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爲什麽,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聽着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麽?”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麽!”

阿Q将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裏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别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于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于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爲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遊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裏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着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面并無什麽,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麽?”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籲籲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将箱子擡出了,器具擡出了,秀才娘子的甯式床也擡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裏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⒓)時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裏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擡出了,器具擡出了,秀才娘子的甯式床也擡出了,……擡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裏去了。

土谷祠裏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裏。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于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準我造反,隻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裏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未完待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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