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往往說:古人比今人純厚,心好,壽長。我先前也有些相信,現在這信仰可是動搖了。**啦嘛總該比平常人心好,雖然“不幸短命死矣”,(2)但廣州開的耆英會(3),卻明明收集過一大批壽翁壽媪,活了一百零六歲的老太太還能穿針,有照片爲證。
古今的心的好壞,較爲難以比較,隻好求教于詩文。古之詩人,是有名的“溫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說:“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4)你看夠多麽惡毒?更奇怪的是孔子“校閱”之後,竟沒有删,還說什麽“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5)哩,好像聖人也并不以爲可惡。
還有現存的最通行的《文選》(6),聽說如果青年作家要豐富語彙,或描寫建築,是總得看它的,但我們倘一調查裏面的作家,卻至少有一半不得好死,當然,就因爲心不好。經昭明太子一挑選,固然好像變成語彙祖師了,但在那時,恐怕還有個人的主張,偏激的文字。否則,這人是不傳的,試翻唐以前的史上的文苑傳,大抵是禀承意旨,草檄作頌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流傳至今者偏偏少得很。
由此看來,翻印整部的古書,也就不無危險了。近來偶爾看見一部石印的《平齋文集》(1),作者,宋人也,不可謂之不古,但其詩就不可爲訓。如詠《狐鼠》雲:“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論天有眼,但管地無皮……。”又詠《荊公(8)》雲:“養就禍胎身始去,依然鍾阜向人青”。那指斥當路的口氣,就爲今人所看不慣。“八大家”(9)中的歐陽修(10),是不能算作偏激的文學家的罷,然而那《讀李翺文》中卻有雲:“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它人使皆不得憂,可歎也夫!”也就悻悻得很。
但是,經後人一番選擇,卻就純厚起來了。後人能使古人純厚,則比古人更爲純厚也可見。清朝曾有欽定的《唐宋文醇》和《唐宋詩醇》(11),便是由皇帝将古人做得純厚的好标本,不久也許會有人翻印,以“挽狂瀾于既倒”(12)的。四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上海《中華日報.動向》。
(2)**啦嘛這裏指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去世的**喇嘛第十三世阿旺羅桑土丹嘉措(1876—1933)。“不幸短命死矣”,語見《論語.雍也》,是孔丘惋惜門徒顔淵早死的話。(3)廣州開的耆英會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國民黨政府廣州市長劉紀文爲紀念新建市署落成,舉行耆英會;到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二百餘人,其中有據說一百○六歲的張蘇氏,尚能穿針,她表演穿針的照片曾刊在三月十九日《申報.圖畫特刊》第二号。(4)“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語見《尚書.湯誓》。時日,原指夏桀。
(5)“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孔丘的話,語見《論語.爲政》。
(6)《文選》參看本卷第326頁注(9)。一九三三年九月,施蟄存曾向青年推薦《文選》,說讀了“可以擴大一點字彙”,可以從中采用描寫“宮室建築”等的詞語。
(7)《平齋文集》宋代洪咨夔著,共三十二卷。洪字舜俞,浙江於潛(今并入臨安)人,嘉定二年(1209)中進士,官至刑部尚書、翰林學士。石印的本子指一九三四年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四部叢刊續編》本。
(8)荊公即王安石。他官至宰相,封荊國公,故稱王荊公。禍胎,指王安石曾經重用後來轉而排斥王安石的呂惠卿等人。鍾阜,指南京鍾山,王安石晚年退居鍾山半山堂。
(9)“八大家”即唐宋八大家,指唐代韓愈、柳宗元,宋代歐陽修、蘇洵、蘇轼、蘇轍、王安石、曾鞏八個散文名家,明代茅坤曾選輯他們的作品爲《唐宋八大家文鈔》,因有此稱。(10)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文學家。曾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有《歐陽文忠集》。《讀李翺文》,見《歐陽文忠集》卷七十三。李翺(772—841),字習之,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唐代文學家。
(11)《唐宋文醇》清代乾隆三年(1738)“禦定”,五十八卷,包括唐宋八大家及李翺、孫樵等十人的文章。《唐宋詩醇》,乾隆十五年(1750)“禦定”,四十七卷,包括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宋代蘇轼、陸遊等六人的詩作。
(12)“挽狂瀾于既倒”語出唐代韓愈《進學解》:“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