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萬裏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臯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爲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裏、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風流标緻,又兼才學過人,書面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日與嬉遊,愛同骨肉。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裏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盤費難處。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爲歸計。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衆人遂将盂沂力薦于張氏。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爲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甚爲喜歡。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袋在袖子裏了,步行回去。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裏喜歡,伫立少頃,觀玩景緻。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徑自走過。未免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美人看見,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受,緻謝而别。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隻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孟沂望着門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内。孟沂見了丫鬟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鬟請入内廳相見。孟沂喜出望處,急整衣冠,望門内而進。美人早已迎着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麽?”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于此。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爲感激。”美人道:“張氏一家親威,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爲謝?”孟沂道:“欲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敝東何親?”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于此。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姬,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在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覺得沒趣了。”即分付快辦酒馔。不多時,設着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坐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谑浪話頭。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裏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雖不敏,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醜,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章。郎君不以爲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那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庸人真迹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希世之寶也。夫人情鍾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寝室,自薦枕席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缱绻。枕邊切切叮咛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
次日,将一個卧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無事就來走走,勿學薄幸人!”孟沂道:“這個何勞分付?”孟沂到館,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晚歸家裏便了。”主人信了說話,道:“任從尊便。”自此,孟沂在張家,隻推家裏去宿,家裏又說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并沒一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鬥巧争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隻将他兩人《四時回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
花朵兒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帏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瓯注茗清。
這個詩怎麽叫得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菲提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盂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鸾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卷雪蓬寒罷釣,月輝霜析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
一日。張運使偶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之勞。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爲便?”百祿道:“自開館後。一向隻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數日,這幾時并不曾來家宿歇,怎麽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礙着孟沂。不敢盡言而别。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他,隻叫館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見。館仆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館仆道:“這條路上,何曾有什麽伎館?”運使道:“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館仆道:“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館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裏去了?”正疑怪間,孟沂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于何處?”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仆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說?”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來時間不着。”館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何還說着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顔色盡變。運使道:“先生若有别故,當以實說。”孟沂曉得遮掩不過,隻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我家何嘗有親威在此地方?況親威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一裏應承,心裏那裏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裏去,備對美人說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别矣!”将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爲記念。”揮淚而别。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館。運使道:“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幹系,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着張家館仆,到館中喚孟沂回來。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說永别之言,隻是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間,父命已至,隻得跟着回去。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到不讀,夜夜在那裏遊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柱杖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孟沂無奈,隻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兩物,多将出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對張運使道:“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來,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擡頭一看,隻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冢累然。張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後人因鄭谷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爲春時遊賞之所。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得?”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并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骈,骈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濤死已久,其精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确,恐怕兒子還要着迷,打發他回歸廣東。後來盂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便将二玉物爲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爲何說這一段鬼話?隻因蜀中女子從來号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雲:
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誠爲千古佳話。至于黃崇嘏女扮爲男,做了相府椽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爲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癢做青衿弟子。若在别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兒見裙钗入學堂?
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隻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确,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将,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六歲,名曰蜚娥,豐姿絕世。卻是将門将種,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直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志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隻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黉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隻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内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着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爲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将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将也隻是将錯就錯,一面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将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爲此,内外大小卻象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兩個無心,隻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标緻些,更爲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豐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爲女,必當嫁兄;兄若爲女,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着浮呢,便把面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适才聽得子中愛幕俊卿,恨不得身爲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隻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誰叫你獨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内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着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俊卿道:“我借這業畜蔔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一裏輕輕道:“不要誤我!”飕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閑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着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罷,笑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着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娥記”三小字,想着:“蜚娥乃女人之号。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姹異。适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
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将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麽?”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麽?撰之道:“因爲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麽?”撰之道:“有‘蜚娥記’三字。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模樣如何?”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厮象。”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隻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隻未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爲後驗。”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内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秭,權答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于令秭何如?”俊卿道:“願聞。”撰之吟道:
聞得羅敷未有失,支機肯許問律無?
他年得射如臯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詩意最妙,隻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卻與令妹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裏想着聞俊卿有個秭妹,美貌巧藝,要得爲妻。有了這個念頭,并不與杜子中知道。因爲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着,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誰想這個箭,元有來曆,俊卿學射時,便懷有擇配之心。竹幹上刻那二句,固是誇着發矢必中,也暗敦個應弦的啞謎。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裏暗蔔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擡得者,即爲夫妻。爲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後來掉在魏撰之手裏。俊卿隻見在魏撰之處,以爲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姐姐,其實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隻道真有個姐姐罷了。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裏卻爲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意。他日别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明日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秭面前,小弟十分竄撺,已有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魏撰之道:“這個也好,隻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之喜。
時植秋闱,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了俊卿同去。俊卿與父參将計較道:“女孩兒家隻好瞞着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着奏請幹系。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隻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自歡喜。打點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将不合,時植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臣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着本處撫院提問。此報一到,聞家合門慌做了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有的秀才,衆人不敢十分羅唆。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将收拾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侯父親。府間準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閑話,隻好不提起,且一面去會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别。撰之道:“我們三人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多緻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自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入。聞兄隻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又私自叮矚道:“令姑之事,萬萬留心。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灑淚而别。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急,到有六日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丢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了。參将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我意要修上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隻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日魏、杜兩兄臨别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将道:“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失,是你去畢竟停當。隻是萬裏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稱提索救父,以爲美談。他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遊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麽人盤問,憑着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爲慮。隻是須得個男人随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着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切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将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是。”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多中了。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卒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
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路經省下來,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飄飄中帻,覆着兩鬃青絲;窄窄靴鞋,套着一雙玉筍。上馬衣裁成短後,變獅帶妝就偏垂。囊一張玉靶弓,想開時,舒臂扭腰多體态;插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雕落逞高強。争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妝的喬秀士?一路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萊幾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隻隔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間,隻見那邊窗裏一個女子掩着半窗,對着聞俊卿不轉眼的看。及到聞俊卿擡起眼來,那邊又閃了進去。遮遮掩掩,隻不定開。忽地打個照面,乃是個絕色佳人。聞俊卿想道:“原來世間有這樣标緻的?”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裏放在心上?一面取飯來吃了,且自衙門前幹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隔壁聽見這裏有人聲,那個女子又在窗邊來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正嗟歎間,隻見門外一個老姥走将進來,手中拿着一個小榼兒。見了俊卿,放下椅子,道了萬福,對俊卿道:“間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威,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豐标的,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一,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曆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隻因父母雙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裏自有萬金家事,隻爲尋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還沒嫁人。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益甚廣。隻有這裏幽靜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恐怕做了對頭,後來怨怅。常對景小姐子道:‘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方才見了舍人,便十分稱贊,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姥道:“好說,好說。老媳婦且去着。”俊卿道:“緻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枉費春心?”吟詩一首,聊寄其意。詩雲:
爲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绮琴。
此日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将着四枚剝淨的熟雞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點心。”俊卿道:“多謝媽媽盛情。”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來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媽媽與我帶去。”俊卿即把昨夜之詩寫在箋紙上,封好了付媽媽。諸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媽将去與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于文君,後邊兩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未韻詩雲:
宋玉牆東思不禁,願爲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