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将次起行。隻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将進來,口裏叫道:“兄弟,我那裏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到此!”滿生擡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裏,到京一舉成名,實爲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裏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幹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鄉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疊已完,隻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裏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隻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别件事幹,且未要到家裏。”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隻要走路的,不到家裏卻又到那裏?”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爲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定,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隻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争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象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并不明說,但隻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隻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裏?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随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隻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裏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裏,再去鳳翔,不過遲到些日子,也不爲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來。”隻因這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别牽系足之繩;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裏,果然這番宗族鄰裏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裏也覺快活,随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緻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隻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紮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争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爲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巴爲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的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爲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争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恰象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隻口裏唧哝。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着事體不周備麽?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隻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隻得唯唯而出。到了家裏,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隻那尊嚴性子也不好沖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爲多。欲待兩頭絆着,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裏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财,先自動了十二分火。隻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裏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隻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好貪詐僞,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隻爲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隻是兩個偷情,真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尤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爲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诰作終身伉俪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後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
真計已定,就去回複樞密。摳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妝音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俱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丢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争賞慈恩紫牡丹。
别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裏反悔着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着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未,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到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爲不可。”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将來,不好收場,那裏還敢想接他到家裏?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隻是斷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裏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着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雲:“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胪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舍甚寬,合家人口住着像意。到任三日,裏頭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門人役盡皆出去,屏除了閑人,同了朱氏,帶領着幾個小厮,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閑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後堂有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裏頭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已走入一個破簾内去了。少唧走到簾邊,隻見簾内走出一個女人來,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少卿虛心病,元有些怕見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來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辨說道:“我非忘卿,隻因歸到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來你那裏。”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産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别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裏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願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餘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長,付之一歎罷了!”說一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裏,發聲大恸。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隻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個丫鬟直尋到這裏。今若不收留,他沒個着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麽好?”朱氏道:“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随了少卿,步到後堂,見了朱氏,相叙禮畢。文姬道:“多家夫人不棄,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朱氏道:“那有此理?隻是姐妹相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卧房,就着青箱與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頭伏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後卻膽壯了,踉踉跄跄,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這邊朱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裏去了。”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鄉起了身,隻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衆人議論了一日,隻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惬意道:“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裏面一些聲晌,推推門看,又是裏面關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象樣,我每不妨催一催。”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裏頭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妨。”衆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衆人走進裏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擾來。正是:
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
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衆人走進去看時,隻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内并無一人,那裏有什麽焦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卧在那裏。衆人忙請夫人進。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他兩個人擺布死了相公,連夜走了?”衆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且房裏兀自關門閉戶的,打從那裏走得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傳出去,說少卿夜來暴死,着地方停當後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卧房,正要上床睡去,隻見文姬打從床背後走将出來,對朱氏道:“夫人體要煩惱!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後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今在冥府訴準,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家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轉來告别。”朱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飒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這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怅,隻得護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之遺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
癡心女子負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
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