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宋時三衢守宋彥瞻以書答狀元留夢炎,其略雲:
嘗聞前輩之言:吾鄉昔有第奉常而歸,旗者、鼓者、饋者、近者,往來而觀看,阗路骈陌如堵牆。既而閨門賀焉,宗族賀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賀焉。至于仇者亦蒙恥含羞而賀且謝焉。獨鄰居一室,扃鐳遠引若避寇然。子因怪而問之,愀然曰:“所貴乎衣錦之榮者,謂其得時行道也,将有以庇吾鄉裏也。今也,或竊一名,得一官,即起朝貴摹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謬。武斷老有之,庇奸慝,持州縣者有之。是一身之榮,一鄉之害也。其居日以廣,鄰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賀爲?”
此一段話,載在《齊東野語》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經發際變泰,身居貧賬時節,親戚、朋友、宗族、鄉鄰,那一個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後邊風雲際會,超出泥塗,終日在仕宦途中,冠裳裏面馳逐富貴,奔趨利名,将自家困窮光景盡多抹過,把當時貧交看不在眼裏,放不在心上,全無一毫照顧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氣力。真叫得官情紙薄。不知向時盼望他這些意思,竟歸何用!雖然如此,這樣人雖是惡薄,也隻是沒用罷了。撞着有志氣肩巴硬的,挨得個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無奈我何,不爲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腸的人,偏要從家門首打牆腳起,詐害親戚,侵占鄉裏,受投獻,窩盜賊,無風起浪,沒屋架梁。把一個地方攪得齑菜不生,雞犬不甯,人人懼憚,個個收斂,怕生出釁端撞在他網裏了。他還要疑心别人仗他勢力得了甚麽便宜,心下下放松的晝夜算計。似此之人,鄉裏有了他怎如沒有的安靜。所以宋彥瞻見留夢炎中狀元之後,把此書規諷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間說話雖是憤激,卻句句透切着今時病痛。
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作惡的官宦,做着沒天理的勾當,後來遇着清正嚴明的憲司做對頭,方得明正其罪。說來與世上人勸戒一番。有詩爲證:
惡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習染成。
用盡兇謀如翅虎,豈知有日貫爲盈!
這段話文,乃是四川新都縣有一鄉宦,姓楊,是本朝甲科。後來沒收煞,不好說得他名諱。其人家富心貪,兇暴殘忍。居家爲一鄉之害,自不必說。曾在雲南做兵備佥事,其時屬下有個學霸廪生,姓張名寅,父親是個巨萬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張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喚張賓,年紀尚幼。張廪生母親先年已死,父親就把家事盡托長子經營。那廪生學業盡通,考試每列高等,一時稱爲名士,頗與郡縣官長往來。隻是賦性陰險,存心不善。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勸他道:“我家道盡裕,勾你幾世受用不了,況你學業日進,發達有時,何苦锱铢較量,讨人便宜怎的?”張廪生不以爲好言,反疑道:“父親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輕易,嫌道我苛刻。況我母已死,見前父親有愛妾幼子,到底他們得便宜。我隻有得眼面前東西,還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爲此日夕算計,結交官府,隻要父親一倒頭,便思量擺布這庶母幼弟,占他家業。已後父親死了,張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說沒有。張廪生罄将房中箱籠搜過,并無蹤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亂嚷,沒個休息。及至父親要他分家與弟,卻又分毫不吐,隻推道:“你也不拿出來,我也沒得與你兒子。”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爲着哥子的,也有爲着兄弟的,沒個定論。未免兩下搬鬥,構出訟事。那張廪生有兩子,具已入泮,有财有勢,官府情熟。眼見得庶弟孤兒寡婦下邊沒申訴處,隻得在楊巡道手裏告下一紙狀來。
張廪生見楊巡道準了狀,也老大吃驚。你道爲何吃驚?蓋因這巡道又貪又酷,又不讓休面,惱着他性子,眼裏不認得人,不拘甚麽事由,匾打側卓,一味倒邊。還虧一件好處,是要銀子,除了銀子再無藥醫的。有名叫做楊瘋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張廪生忖道:“家财官司,隻憑府、縣主張。府縣自然爲我斯文一脈,料不有虧。隻是是這瘋子手裏的狀,不先停當得他,萬一拗别起來,依着理斷個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這是老大的幹系!”張廪生世事熟透,便尋個巡道梯已過龍之人,與他暗地打個關節,許下他五百兩買心紅的公價。巡道依允,隻要現過采,包管停當。若有不要,不動分文。張廪生隻得将出三百兩現銀,嵌寶金壺一把,縷絲金首飾一副,精工巧麗,價值頗多,權當二百兩,他日備銀取贖。要過龍的寫了議單,又讨個許贖的執照。隻要府縣申文上來,批個象意批語,永杜斷與兄弟之患,目下先準一訴詞爲信,若不應驗,原物盡還。要廪生又換了小服,随着過龍的到私衙門首,當面支割。四目相視,各自心照。張廪生日道算無遺策,隻費得五百金,巨萬家事一人獨享,豈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下勝。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加張廪生是個克己之人,不要說平分家事,就是把這一宗五百兩東西讓與小兄弟了,也是與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貪私,思量獨吃自疴,反把家裏東西送與沒些相幹之人?不知驢心狗肺怎樣生的!有詩曰:
私心隻欲蔑天親,反把家财送别人。
何不家庭略相讓,自然忿怒變歡欣?
張廪生如此算計,若是後來依心象意,真是天沒眼睛了。豈知世事浮雲,侯易不定?楊巡道受了财物,準了訴狀下去,問官未及審詳。時值萬壽聖節将近,兩司裏頭例該一人赍表進京朝賀,恰好輪着該是楊巡道去,沒得推故,楊巡道隻得收拾起身。張廪生着急,又尋那過龍的去讨口氣。楊巡道回說:“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縣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張廪生隻得使用衙門,停閣了詞狀,呆呆守這楊佥憲回道。争奈天下從人願,楊佥憲賀表進京,拜過萬壽,赴部考察。他貪聲大著,已注了“不謹”項頭,冠帶閑住。楊佥憲悶悶出了京城,一而打發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藉去了。家眷動身時,張廪生又尋了過龍的去要倒出這一宗東西。衙裏回言道:“此是老爺自做的事。若是該遼,須到我家裏來自與老爺那讨,我們不知就裏。”張廪生沒計奈何,隻得住手,眼見得這一項銀子抛在東洋大海裏了。
這是張廪生心勞術拙,也不爲青,若隻便是這樣沒讨處罷了,也還算做便宜。張廪生是個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兩東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執照,不幹得事,理該還我。他如今是個鄉宦,須管我不着,我到他家裏讨去。說我不過,好歹還我些:就不還得銀子,還我那兩件金東西也好。況且四川是進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隻有五十裏之遠,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貢,須赴京廷試,待過成都時,恰好到彼讨此一項做路上盤纏,有何不可?”算計得停當,怕人曉得了暗笑,把此話藏在心中,連妻子多不曾與他說破。
此時家中官事未決,恰值宗師考貢。張廪生已自貢出了學門,一時興匆匆地回家受賀,飲酒作樂了幾時。一面打點長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邊了。帶了四個家人,免不得是張龍、張虎、張興、張富,早晚上道,水宿風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飯店裏宿了一晚,張貢生想道:“我在此間還要迂道往新都那讨前件,長行行李留在飯店裏不便。我路上幾日心緒郁悶,何不往此間妓館一遊,揀個得意的宿他兩晚,遣遣客興?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債回來帶去,有何不可?”就喚四個家人說了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見說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個不願随鞭镫?簇擁着這個老貢生竟往青樓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樓,豈是風情未肯休?
隻爲業冤當顯露,埋根此處做關頭。
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走來走去,但見:
豔抹濃妝,倚市門而獻笑;穿紅着綠,寒簾箔以迎歡。或聯袖,或憑肩,多是些湊将來的秭妹:或用嘲,或共語,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心中無事自驚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裏有人難撮合,時時任換((生來。
張貢生見了這些油頭粉面行徑,雖然眼花撩亂,沒一個同來的人,一時間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馬。隻見前面一個人搖擺将來,見張貢生帶了一夥家人東張西觑,料他是個要嫖的勤兒,沒個幫的人,所以遲疑。便上前問道:“老先生定是貴足,如何踹此賤地?”張貢生拱手道:“學生客邸無聊,閑步适興。”那人笑道:“隻是眼嫖,怕适不得甚麽興。”張貢生也笑道:“怎便曉得學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興,小子當爲引路。”張貢生正投着機,問道:“老兄高姓貴表?”那人道:“小子姓遊,名守,号好閑,此間路數最熟。敢問老先生仙鄉上姓?”張貢生道:“學生是滇中。”遊好閑道:“是雲南了。”後邊張興撺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廷試的。”遊好閑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遊,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何如?”張貢生道:“最好。不知此間那個妓者爲最?”遊好閑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劉金、張賽、郭師師,王丢兒,都是少年行時的姊姊。”張貢生道:“誰在行些?”遊好閑道:“若是在行,論這些雛兒多不及一個湯興哥,最是幫襯軟款,有情親熱,也是行時過來的人,隻是年紀多了兩年,将及三十歲邊了,卻是着實有趣的。”張貢生道:“我每自家年紀不小,倒不喜歡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遊好閑道:“這等不消說,竟到那裏去就是。”于是陪着張貢生一直望湯家進來。
興哥出來接見,果然老成豐韻,是個作家體段,張貢生一見心歡。告茶畢,叙過姓名,遊好閑——代答明白,曉得張貢生中意了,便指點張家人将出銀子來,送他辦樂道。是夜遊好閑就陪着飲酒,張貢生原是洪飲的,況且客中高興,放懷取樂。那遊好閑去了頭便是個酒壇。興哥老在行,一發是行令不犯,連觥不醉的。三人你強我賽,吃過三更方住。遊好閑自在寓中去了,張貢生遂與興哥同宿,興哥放出手段,溫存了一夜,張貢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頓放在興哥家裏了。一連住了幾日,破費了好幾兩銀子,貪慕着興哥才色,甚覺戀戀不舍。想道:“我身畔盤費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暫往新都讨取此項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來與這四個家人商議,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他心裏道指日可以回來的,對興哥道:“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此去隻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來,再到你這裏頑耍幾時。”興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隻教管家們去那讨了來?”張貢生道:“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那的,叫人去,他那邊不肯發。”興哥道:“有多少東西?”張貢生道:“有五百多兩。”興哥道:“這關系重大,不好阻礙你。隻是你去了,萬一下到我這裏來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張貢生道:“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留在你家,隻帶了随身鋪蓋并幾件禮物去,好歹一兩日随即回來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興哥笑道:“隻要你早去早來,那在乎此?”兩下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時若有一個見機的人對那張貢生道:“這項銀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處,黑暗裏葬送了,還怨怅兀誰?那官員每手裏東西,有進無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裏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況且取得來送與行院人家,又是個填不滿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機,走這道路?不如認個悔氣,歇了帳罷!”若是張貢生聞得此言轉了念頭,還是老大的造化。可惜當時沒人說破,就有人說,料沒入聽。隻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書生,狼籍作紅花之鬼;窮兇鄉宦,拘攣爲黑獄之囚。正是: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這裏不題。
且說楊佥憲自從考察斷根回家,自道日暮窮途,所爲愈橫。家事已饒,貪心未足,終身在家設謀運局,爲非作歹。他隻有一個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幹預外事,到是個守本分的,見哥子作惡,每每會間微詞勸谏。佥憲道:“你仗我勢做二爺,掙家私勾了,還要管我?”話不投機。楊二曉得他存心克毒,後來未必不火并自家屋裏。家中也養幾個了得的家人,時時防備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幾歲,臨終之時,喚過妻子在面前,分付衆家人道:“我一生隻存此骨血。那邊大房做官的虎視耽耽,須要小心抵對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淚如雨下,長歎而逝。死後妻子與同家人輩牢守門戶,自過日子,再不去叨忝佥憲家一分勢利。佥憲無隙可入,心裏思量:“二房好一分家當,不過留得這個黃毛小脈,若斷送了他,這家當怕不是我一個的?”欲待暗地下手,後當得這家母子關門閉戶,輕易不來他家裏走動。想道:“我若用毒藥之類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須瞞不過,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糾合強盜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還好瞞生人眼,說假公道話,隻把失盜做推頭,誰人好說得是我?總是個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隻當是了。”他一向私下養着劇盜三十餘人,在外莊聽用。但是擄掠得來的,與他平分。若有一二處做将出來,他就出身包攬遮護。官府曉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勢,沒個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不象意或是眼裏動了火的人家,公然叫這些人去搬了來莊裏分了,弄得久慣,不在心上。他隻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兒子家裏,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晝夜巡邏,還養着狼也似的守門犬數隻,提防甚緊。也是天有眼睛,到别處去撈了就來,到楊二房去幾番,但去便有阻礙,下不得手。
佥憲正在時刻挂心,算計必克。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來,乃是“舊治下雲南貢生張寅禀見”,心中吃了一驚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兩賄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壞官回家了。我心裏也道此一宗銀兩必有後慮,不想他果然直尋到此。這事元不曾做得,說他不過,理該還他,終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來?若不還他時,他須是個貢生,酸子智量必不幹休。倘然當官告理,且不顧他聲名不妙,誰奈煩與他調唇弄舌?我且把個體面見見他,說話之間,或者識時務不提起也不見得。若是這等,好好送他盤纏,打發他去罷了;若是提起要還,又作道理。”佥憲以口問心,計較已定,踱将出廳來,叫請貢生相見。
張貢生整肅衣冠,照着舊上司休統行十大禮,送了些土物爲侯敬。佥憲收了,設坐告茶。佥憲道:“老夫承乏貴鄉,罪過多端。後來罷職家居,不得重到貴地。今見了貴鄉朋友,還覺無顔。”張貢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緻忤時,敝鄉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憲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賢契歲薦了!”張貢生道:“挨次幸及,殊爲叨冒。”佥憲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張貢生道:“赴京廷試,假途貴省,将來一觑台光。”佥憲道:“此去成都五十裏之遙,特煩枉駕,足見不忘老朽。”張貢生見他說話不招攬,隻得自說出來道:“前日貢生家下有些瑣事,曾處一付禮物面奉公祖大人處收貯,以求周全。後來未經結局,公祖已行,此後就回貴鄉。今本不敢造次,隻因貢生赴京缺費,意欲求公祖大人發還此一項,以助貢生利往。故此特此叩拜。”佥憲作色道:“老夫在貴處隻吃得貴鄉一口水,何曾有此贓污之事?出日誣蔑,敢是賢契被别個光棍哄了?”張貢生見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認帳,若是個知機的,就該罷了,怎當得張貢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裏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貢生親手在私衙門前支付的,議單執照具在,豈可昧得?”佥憲見有議單執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個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饋送。老夫宦囊蕭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這一項打發了他。不匡日後多阻,不曾與宅上出得力。此項該還,隻是妻弟已将此一項用去了,須要老夫賠償。且從容兩日,必當處補。”張貢生見說肯還,心下放了兩分松,又見說用去,心中不舍得那兩件金物,又對佥憲道:“内中兩件金器是家下傳世之物,還求保全原件則個。”佥憲冷笑了一聲道:“既是傳世之物,誰教輕易拿出來?且放心,請過了洗塵的薄款再處。”就起身請張貢生書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治酒席。張貢生自到書房中去了。
佥憲獨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口賴之時,隻說張貢生會意,是必湊他的趣,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也倒兩全了。豈知張貢生算小,不還他體面,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然也還思量還他一半現物,解了他饞涎。隻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東西,時刻把玩的,已曾幾度将出來誇耀親戚過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内要緊。佥憲左思右思,便一時不懷好意了。哏地一聲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個雲南人,家裏出來中途到此間的,斷送了他,誰人曉得!須不到得屍親知道。”就叫幾個幹仆約會了莊上一夥強人,到晚間酒散聽侯使用。分付停當,請出張貢生來赴席。席間說些閑話,評論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悄的安童頻頻奉酒。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辭;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難。放下心懷,隻顧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隻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問:“張家管家們可曾吃酒了未?”卻也被幾個幹仆輪番更換陪伴飲酒。那些奴才們見好酒好飯,道是投着好處,那裏管三七二十一,隻顧貪婪無厭,四個人一個個吃得瞪眉瞠眼,連人多不認得了。禀知了佥憲,佥憲分付道:“多送在紅花場結果去!”
元來這楊佥憲有所紅花場莊子,滿地種着紅花,廣衍有一千餘畝,每年賣那紅花有**百兩出息。這莊上造着許多房子,專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強盜。當時隻說送張貢生主仆到那裏歇宿,到得莊上,五個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頭便睡,鼾聲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闊之處一聲鑼晌,幾個飛狠的莊客走将攏來,多是有手段的強盜頭,一刀一個。遮莫有三頭六臂的,也隻多費得半刻工夫;何況這一個酸子與幾個呆奴,每人隻生得一顆頭,消得幾時,早已罄淨。當時就在紅花稀疏之處,掘個坎兒,做一堆兒埋下了。可憐張貢生癡心指望讨債,還要成都去見心上人,後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這巡命,還貪頃刻花。
黃泉無妓館,今夜宿誰家?
過了一年有餘,張貢生兩個秀才兒子在家,自從父親入京以後,并不曾見一紙家書,一個便信回來。問着個把京中歸來的人,多道不曾會面,并不曉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處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還往川中省下打聽,彼處不時有在北京還往的。”于是兩個湊些盤纏在身邊了,一徑到成都,尋個下處宿了。在街市上行來走去閑撞,并無遇巧熟人。兩兄弟住過十來日,心内無聊,商量道:“此處盡多名妓,我每各尋一個消遣則個。”兩個小夥子也不用幫閑,我陪你,你陪我,各尋一個雛兒,一個童小五,一個顧阿都,接在下處,大家那樂。混了幾日,鬧烘烘熱騰騰的,早把探父親信息的事撇在腦後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兩個雛兒曉得他是雲南人,戲他道:“聞得你雲南人,隻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幾日,隻要跳槽。”兩個秀才道:“怎見得我雲南人隻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見遊伯伯說,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到這裏來,要他尋表子,不要興頭的,隻要老成的。後來引他到湯家興哥那裏去了。這興哥是我們母親輩中人,他且是與他過得火熱,也費了好些銀子,約他再來,還要使一主大錢,以後不知怎的了。這不是雲南人要老的樣子?”兩個秀才道:“那雲南人姓個甚麽?怎生模樣?”童小五,顧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來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張姓李!那曾見他模樣來?隻是遊伯伯如此說,故把來取笑。”兩個秀才道:“遊伯伯是甚麽人?在那裏?這卻是你每曉得的。”童小五、顧阿都又拍手道:“遊伯伯也不認得,還要嫖!”兩個秀才必竟要問個來曆,童小五道:“遊伯伯千頭萬腦的人,撞來就見,要尋他卻一世也難。你要問你們貴鄉裏,竟到湯興哥家問不是?”兩個秀才道:“說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窩伴着兩個雛兒,大的秀才獨自個問到湯家來。
那個湯興哥自從張貢生一去,隻說五十裏的遠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絕無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見有人來取。門戶人家不把來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腸了。那日無客,在家閉門晝寝,忽然得一夢,夢見張貢生到來,說道取銀回來,至要叙寒溫,卻被扣門聲急,一時驚醒。醒來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會有此夢?敢是有人遞信息取衣裝,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間,聽得又扣門晌。興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開門出來。丫鬟叫一聲道:“客來了。”張大秀才才挪得腳進,興哥擡眼看時,吃了一驚道:“分明象張貢生一般模樣,如何後生了許多?”請在客座裏坐了。問起地方姓名,卻正是雲南姓張,興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說破。張大秀才先問道:“請問大姐,小生聞得這裏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往來,可是甚麽樣人?姓甚名誰?”興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張,說是個貢生,要往京廷試,在此經過的。盤桓了數日,前往新都取債去了。說半日路程,去了就來,不知爲何一去不來了。”張大秀才道:“随行有幾人?”興哥道:“有四位管家。”張大秀才心裏曉得是了,問道:“此去不來,敢是竟自長行了?”興哥道:“那裏是!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家裏,轉來取了才起身的。”張大秀才道:“這等,爲何不來?難道不想進京還留在彼處?”興哥道:“多分是取債不來,擔閣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該有個信,或是叫位管家來。影響無蹤,竟不知甚麽緣故。”張大秀才道:“見說新都取什麽債?”興哥道:“隻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不知是甚麽債。”張大秀才跌腳道:“是了,是了。這等,我每須在新都尋去了。”興哥道:“他是客官甚麽瓜葛,要去尋他?”張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興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樣恁地厮象,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留張大官人坐一坐。張大秀才回說道:“這到不消,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侯,隻是适間的話,可是确的麽?”興哥道:“後的不确?見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認一認,看是不是?”随引張大秀才到裏邊房裏,把留下物件與他看了。張大秀才認得是實,忙别了興哥道:“這等,事不宜遲,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尋着了,再來相會。”興哥假親熱的留了一會,順水推船送出了門。
張丈秀才急急走到下處,對兄弟道:“問到問着了,果然去年在湯家嫖的正是。隻是依他家說起來,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這等,在那裏?”丈秀才道:“還在這裏新都。我們須到那裏問去。”小秀才道:“爲何住在新都許久?”丈秀才道:“他家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麽還在那裏?”丈秀才道:“行囊還在湯家,方才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徑自跑路的理?畢竟是擔閣在新都不來,不消說了。此去那裏若不多遠,我每收拾起來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兩人計議停當,将出些銀兩,謝了兩個妓者,送了家去。
一徑到新都來,下在飯店裏。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問道:“兩位客官員處?”兩個秀才道:“是雲南,到此尋人的。”店主人道:“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贓的麽?”兩個秀才吃驚道:“怎說此話?”店主人道:“偶然這般說笑。”兩個秀才坐定,問店主人道:“此間有個楊佥事,住在何處?”店主人伸伸舌頭:“這人不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麽?”兩個秀才道:“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店主人道:“他輕則官司害你,重則強盜劫你。若是遠來的人沖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兩個秀才道:“清平世界,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店主人道:“他償誰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聞得是替他讨什麽任上過手贓的,一夜裏多殺了,至今冤屈無伸,那見得要償命來?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兩個秀才見說了,吓得魂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呆了一會,戰抖抖的問道:“那個人姓甚名誰,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裏明白?他家有一個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的,時常飲酒中間,把家主做的歹事——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人紛紛揚揚,也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偶然如此閑講。客官,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閑管罷了!”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眼。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三三兩兩幾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裏痛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亦且鄉宦勢頭,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興哥道:“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兩個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時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簡出貢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狀上寫道:告狀生員張珍,張瓊,爲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楊某家取債,一去無蹤。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财取命,并仆四人,同時殺死。道路驚傳,人人可證。屍骨無蹤。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剿告。告狀生員張珍,系雲南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佥事的惡迹著聞,休訪已久,要爲地方除害,隻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把柄,未好動手。今見了兩生告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石察院趕開左右,直喚兩生到案前來,輕輕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爲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不可洩漏!”随将狀詞折了,收在袖中。兩生叫頭謝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叙話。袖出此狀與他看着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可爲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枭獍爲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舊聞此家有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迹,輕易舉動,吾輩反爲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矚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分付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分付那廂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着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迹,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才好行事。卻是這人兇狡非常,隻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洩漏了事機,不惟無益,反緻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休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非改換打扮,隻做無意遊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麽計較了去。”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差道:“新都專産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廉使道:“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院老爺說了,分别擡幸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掣,敢不用心!”叩頭而出。(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