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伉俪是前緣,天意巧周全。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從來材藝稱奇絕,必自種女連。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一詞寄《眼兒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兖州府巨野縣有個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向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顔魯公之筆,失去已久,衆人無敢再寫。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裏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隻因向是木扁,所以損壞。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别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時隻有一個秀才,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顔字,書名大盛。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砻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吹箫打鼓。踢球放彈。勾攔傀儡。五花囗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象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隻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衆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實餘,盡醉方休。此是曆年故事。此日隻爲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特接着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是設着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爲何遲留不飲?”衆父老道:“專等王秀才來。”謝天香道:“那個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農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隻等他來動筆罷然後飲酒。“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塗抹而已。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父老道:“俺們那裏有大筆?憑着王秀才帶來用的。”謝天香看見瓦盒裏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将角兒團簇得如法,拿到瓦盒邊蘸了濃墨。向石上一揮,早寫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鸾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擡眼看時,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衆父老迎着。以次相見。謝天香末後見禮,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幹,稱贊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爲何不寫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了,所以住手。”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閑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書顔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悔之何及?恐怕難爲父老每盛心推許,客小生續成罷了。隻問适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謝天香道:“适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盒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看來筆法俨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贊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裏喜歡,兩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來,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家盡歡吃酒。席間,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曆過多少事體過的,有甚麽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撺掇兩下成其夫婦,後來竟偕老終身。這是兩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裏湊得,在夫妻裏而更爲希罕。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隻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若論畫家,隻有元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至今湖州天聖禅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并垂不朽。若論琴家,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隻爲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赢了一個妻子,千裏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有詩爲證:
世上輸赢一局棋,誰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着,着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隻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至于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隻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象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着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厮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裏漏出着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後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将來,并無一個對手。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突兀,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着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用着觀看,道土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領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夥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裏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着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爲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鬧,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裏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遊江湖間,料不須帶着盤費走。或者不拘那裏天有緣在,等待依心象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爲妻,方了平生之願!”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隻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别了父母出遊。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系一墜兩股的黃縧。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說該國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爲?”國能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志氣,也難阻你。隻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别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并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裏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内,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裏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傅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裏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向稱天府之國,暫爲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爲北朝,相與爲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所以夷狄名号向來隻是單于、可汗、贊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爲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诏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着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赢不得顧待诏,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見第二,赢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王子隻道是真,歎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幹!”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隻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爲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爲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沖”、有“幹”,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劄”、有“粘”,有“頂”、有“尖”,有“觑”、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跷”,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松”、有“盤”。妙觀以此等法傳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爲師。妙觀亦以師道自尊,妝模做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對手,等閑未肯嫁人。卻是棋聲傳播,慕他才色的咽幹了涎唾,隻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啓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隻是獨宿而已。有一首詞單道着妙觀好處:
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枰中舉國莫争先,女将馳名善戰。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右詞寄《西江月
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遊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已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隻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裏點指劃腳教人下11棋。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心裏道:“且未可露機,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見他着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嗫嚅,逗露出一兩着來。妙觀出于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着,擡眼看時,卻是一個小夥兒,又是道家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裏疑道:“那裏來此異樣的人?”忍着隻做不睬,隻是大刺刺教徒弟們對局。妙觀偶然指點一着,小道人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勝着,至第幾路必然受虧。”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在爲人師,卻不受人笑話?”大聲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閑人亂入厮混?”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趕了出來,不容觀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麽?”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隻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莊“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着,早晚偷學他兩着。”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他些着法。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娘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面房空着,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裏模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垩就的木牌在那裏。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莊“不當人子,那裏還讨個對手麽!”小道人道:“你不要管。隻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憑取用,隻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面門口。隻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遊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隻怕見我女棋師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才爲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進裏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嬷。老嬷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老者道:“點點年紀,那裏便有什麽手段?”老嬷道
“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今年紀的麽?”老者道:“我們下着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哝,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夥,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裏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發個狠,要就與他決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着數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與他決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裏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着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蔔手段虛實。我欲與決輸赢,未可造次。據汝力量,已與我争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蔔有言在前,遮末是同子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家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張生隻得占先下了。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着,小道人隻随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張生拱手伏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果然擺下二子,然後請小道人對下。張生又輸了一盤。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後張生覺得松些,恰恰下個兩平。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隻爲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别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隻是小道人高得緊了。小道人三局後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願領教。”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别而去。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自此之後,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
旁人見了标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将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裏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争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并無一個男人赢得他的,難道别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赢來我們看一看,也是着實有趣的事。”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衆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才弄得成。”内中有個胡大郎道:“妙!妙!我情願助錢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衆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支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赢對付發利物,名爲“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其時衆人議論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内對局。衆人散去,到期再會。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對門店主老嬷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算計定了。魆地着個女使招他來說話。
老嬷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分付?”妙觀直引他到自己卧房裏頭坐下了。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嬷嬷商量則個。”老嬷道:“何事?”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裏下着,奴有句話要嬷嬷說與他。嬷嬷,好說得麽?”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我見老兒說道:‘衆人出了利物,約看後日對局’。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麽話?”妙觀道:“正爲對局的事要與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着許多徒弟哩。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衆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後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面,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意欲央嬷嬷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嬷嬷道:“娘子隻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赢他方好,怎麽折了志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看利物哩,他如何肯讓?”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嬷嬷道:“他赢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個大家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妙觀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他與奴無仇,且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麽幹系。得了若幹利物,又得了奴這些私贈,也勾了他了。隻要嬷嬷替奴緻意于他,說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醜便是。”嬷嬷道:“說便去說,肯不肯隻憑得他。”妙觀道:“全仗嬷嬷說得好些,肯時奴自另謝嬷嬷。”老嬷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面上,甚麽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裏,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遊,靠着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财頗不希罕,隻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小道人道:“日裏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裏對局,他須讓讓我。”老嬷道:“不當人子!後生家讨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貪财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顔色耳!嬷嬷爲我多多緻意,若肯客我半響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着本事對局,不敢客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家,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說罷,便深深一諾道:“事成另謝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讨得罵時,須要你賠禮。”小道人道:“包你不罵的。”老嬷隻得又走将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見了老嬷,臉上堆下笑央道:“有煩嬷嬷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麽?”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隻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觀道:“遮莫是甚麽事?且說将來。奴依他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妙觀道:“果是甚麽事?”老嬷直“這件事,易時至易,難時至難。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妙觀道:“奴有事相央,嬷嬷盡着有話便說,豈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才帶笑說道:“小道人隻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陰溝洞裏想天鵝肉吃哩!”妙觀通紅了臉,半響不語。老嬷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妙觀道
“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爲輕鮮,隻可如此求他了。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财。隻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隻得來與娘子直說。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隐瞞。”妙觀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話挾制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計。”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裏又怯将起來,想着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忿,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将計就計,哄他則個。”對老娘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嬷嬷見他,隻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我且在裏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團高興,皮風騷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爲憑,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番悔。”老嬷隻得又去與妙觀說了。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隻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爲定。
是晚,老嬷領了小道人徑到觀肆中客座裏坐了。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雲遊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客,十分僥幸。”妙觀道:“奴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着高手下臨。奴家本不敢相敵,争奈衆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說過,萬望包容則個。”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豈敢有違!隻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栖遲,不忍舍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有負足下。”小道人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嬷嬷伴送過去罷。”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裏來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裏,自想:适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隻等對局後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裏來。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面張桌兒上,中間張桌兒放着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看黑白兩般雲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面放着,請兩位棋師坐着交手,看的人隻在兩橫長凳上坐。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着白棋。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着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直待赢得過這局,小子才占起。”妙觀隻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應。正是:
花下手閑敲。出楸枰,兩下文。争先布擺壯圈套,單敲這着,雙關那着,聲遲思入風雲巧。笑山樵。從交柯爛,誰識這根苗。—右調《黃莺兒》。
小道人雖然與妙觀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動火,想着他有言相許,有意讓他一分,不盡情攻殺,隻下得個兩平。算來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認輸了半子。這一番卻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時完局。他兩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觀輸了。旁邊看的嚷道:“果然是兩個敵手,你先我輸,我先你輸,大家各得一局。而今隻看這一局以定輸赢。”妙觀見第二番這局覺得力量扌朋拽,心裏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時,頻頻以目送情,小道人會意,仍舊東支西吾,讓他過去。臨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齊聲喝采道:“還是本國棋師高強,赢了兩局也!”小道人隻不則聲,呆呆看看妙觀。胡大郎便對小道人道:“隻差半子,卻算是小師父輸了。小師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衆人哄了女棋師妙觀到肆中,将利物支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個相識尾着衆人閑話而歸。有的問他道:“那裏不争出了這半子?卻算做輸了一局,失了這些利物。”小道人隻是冷笑不答。衆人恐怕小道人沒趣,多把話來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爲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來問道:“今日賭勝的事卻怎麽了?”小道人道:“應承過了說話,還舍得放本事赢他?讓他一局過去,幫襯他在衆人面前生光采,隻好是這樣湊趣了。”老嬷笑道:“這等卻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處到你,帶挈老身也興頭則個。”小道人口裏與老嬷說話,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對着對門盼望動靜。
此時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直到點燈時侯,隻見對面肆裏撲地把門關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對老嬷道:“莫不這小妮子負了心?有煩嬷嬷往彼處探一探消息。”老嬷道:“不必心慌,他要瞞生人眼哩!再等一會,待人靜後沒消息,老身去敲開門來問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正說之間,隻聽得對過門環當的一晌,走出一個丫鬟來,徑望店裏走進。小道人猶如接着一紙九重恩赦,心裏好不僥幸,隻聽他說甚麽好話出來。丫鬟向嬷嬷道了萬福,說道:“侍長棋師小娘子多多緻意嬷嬷,請嬷嬷過來說話則個。”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趕着附耳道:“嬷嬷精細着。”老嬷道:“不勞分付。”帶着笑臉,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熱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過,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着得遂心懷,願彼觀音力。
卻說老嬷随了丫鬟走過對門,進了肆中,隻見妙觀早已在燈下笑臉相迎,直請至卧房中坐地,開口謝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間對局,僥幸不失體面。今要酬謝小道人相讓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請嬷嬷過來,支付利物并謝禮與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兒般後生,恁地會忘事?小道人原說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說利物謝禮的話?”妙觀假意失驚道:“除了利物謝禮,還有什麽?”老嬷道:“前日說過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諸物不愛,隻求圓成好事,娘子當面許下了他。方才叮囑了又叮囑,在家盼望,真似渴龍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話說遠了?”妙觀變起臉來道:“休得如此胡說!奴是清清白白之人,從來沒半點邪處,所以受得朝廷冊封,王親貴戚供養,偌多門生弟子尊奉。那裏來的野種,敢說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謝禮過去,便宜他多了。”說罷,就指點丫鬟将日間收來的二百貫文利物一盤托出,又是小匣一個放着五十貫的謝禮,支付與老嬷道:“有煩嬷嬷将去,支付明白。”分外又是三兩一小封,送與老嬷做辛苦錢。說道:“有勞嬷嬷兩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輕鮮則個。”那老嬷是個經紀人家眼孔小的人,見了偌多東西,心裏先自軟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許多利物,又添上謝禮,真個不爲少了。那個小夥兒也該心滿意足,難道隻癡心要那話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對妙觀道:“多蒙娘子賞賜,老身隻得且把東西與他再處。隻怕他要說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觀道:“奴家何曾失甚麽信?原隻說自當重報,而今也好道不輕了。”随喚兩個丫鬟捧着這些錢物,跟了老嬷送在對門去。分付:“放下便來,不要停留!”兩個丫鬟領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禮物,徑往對門來。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轉身便走。(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