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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道士因術成奸周經曆因奸破賊


()詩雲:

天命從來自有真,豈容奸術恣紛纭?

黃巾張角徒生亂,大寶何曾到彼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上黨銅輾縣山村有個樵失,姓侯名元,家道貧窮,靠着賣柴爲業。己亥歲,在縣西北山中,采樵回來,歇力在一個谷口,旁有一大石,巍然象幾間屋大。侯元對了大石自言自語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歎息聲未絕,忽見大石砉然豁開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烏帽,髯發如霜,柱杖而出。侯元驚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爲何如此自苦?學吾法,自能取富,可随我來!”老叟複走入洞,侯元随他走去。走得數十步,廓然清朗,一路奇花異草,修竹喬松;又有碧檻朱門,重樓複榭。老叟引了侯元,到别院小亭子坐了。兩個童子請他進食,食畢,複請他到便室具湯沐浴,進新衣一襲;又命他冠戴了,複引至亭上。老叟命童設席于地,令侯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訣數萬言,多是變化隐秘之術。侯元素性蠢戆,到此一聽不忘。老叟誡他道:“你有些小福分,該在我至法中進身,卻是面有敗氣未除,也要謹慎。若圖謀不軌,禍必喪生。今且歸去習法,如欲見吾,但至心叩石,自當有人應門與你相見。”元因拜謝而去,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門。既出來了,不見了洞穴,依舊是塊大石;連樵采家火,多不見了。

到得家裏,父母兄弟多驚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于虎狼了,幸喜得還在。”其實,侯元隻在洞中得一日。家裏又見他服裝華潔,神氣飛揚,隻管盤問他。他曉得瞞不得,一一說了。遂入靜堂中,把老叟所傳術法。盡行習熟。不上一月,其術已成:變化百物,役召鬼魁,遇着草木土石。念念有詞,便多是步騎甲兵。神通既已廣大,傳将出去,便自有人來扶從。于是收好些鄉裏少年勇悍的爲将卒,出入陳旌旗。鳴鼓吹,宛然象個小國渚侯,自稱曰“賢聖”。設立官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将軍”等号。每到初一、十五即盛飾,往谒神君。神君每見必戒道:“切勿稱兵,若必欲舉事,須待天應。”侯元唯唯。

到庚子歲,聚兵已有數千人了。縣中恐怕妖術生變。乃申文到上黨節度使高公處,說他行徑。高公令潞州郡将以兵讨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處問事宜。神君道:“吾向已說過,但當偃旗息鼓以應之。彼見我不與他敵,必不亂攻。切記不可交戰!”侯元口雖應着,心裏不服,想道:“出我奇術,制之有餘。且此是頭一番,小敵若不能當抵,後有大敵來。将若之何?且衆人見吾怯弱,必不服我,何以立威?”歸來不用其言,戒令黨與勒兵以待。是夜潞兵離元所三十裏。據險紮營。侯元用了術法,潞兵望來,步騎戈甲,蔽滿山澤,盡有些膽怯。明日,潞兵結了方陣前來。侯元領了千餘人,直突其陣,銳不可當。潞兵少卻。侯元自恃法術,以爲無敵,且叫拿酒來吃,以壯軍威。誰知手下之人,多是不習戰陣,烏合之人,毫無紀律。侯元一個吃酒,大家多亂撺起來。潞兵乘亂,大隊趕來。多四散落荒而走。剛剩得侯元一個,帶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話,被擒住了。送至上黨,發在潞州府獄,重枷枷着,團團嚴兵衛守。

天明看枷中,隻有燈台一個,已不見了侯元。卻連夜遁到銅輾,徑到大石邊,見神君謝罪。神君大怒,罵道:“唐奴!不聽吾言,今日雖然幸免,到底難逃刑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門已閉上,是塊大石。侯元悔之無及,虛心再叩,竟不開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曉符咒,漸漸遺忘。就記得的做來,也不十分靈了。卻是先前相從這些黨與,不知緣故,聚着不散,還推他爲主。自恃其衆,是秋率領了人,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也是數該滅了,恰好并州将校,偶然領了兵馬經過,知道了,圍之數重。侯元極了,施符念咒,一毫不靈,被斬于陣,黨與遂散。不聽神君說話,果然沒個收場。可見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術,輔佐朝廷,如張留侯、陸信州之類,自然建功立業,傳名後世。若是萌了私意,打點起兵謀反,不曾見有妖術成功的。從來張角、微側、微貳、孫恩、盧循等,非不也是天賜的兵書法術,畢竟敗亡。所以《平妖傳》上也說道“白猿洞天書後邊,深戒着謀反一事”的話,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分付,後來必定有好處。都是自家弄殺了,事體本如此明白。不知這些無生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還要從着白蓮教,到處哨聚倡亂,死而無怨,卻是爲何?而今說一個得了妖書倡亂被殺的,與看官聽一聽。有詩爲證:

早通武藝殺親夫,反獲天書起異圖。

擾亂青州旋被戮,福兮禍伏理難誣。

話說國朝永樂中,山東青州府萊陽縣有個婦人,姓唐名賽兒。其母少時,夢神人捧一金盒,盒内有靈藥一顆,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賽兒。自幼乖覺伶俐,頗識字,有姿色,常剪紙人馬厮殺爲兒戲。年長嫁本鎮石域街王元情。這王元情弓馬熟姻,武藝精通,家道豐裕。自從娶了賽兒,貪戀女色,每日飲酒取樂。時時與賽兒說些弓箭刀法,賽兒又肯自去演習戲耍。光陰撚指,不覺陪費五六年,家道蕭索,衣食不足。賽兒一日與丈失說:“我們在自在此忍饑受餓,不若将後面梨園賣了,買匹好馬,幹些本分求财的勾當,卻不快活?”王元椿聽得,說道:“賢妻何不早說?今日天晚了,不必說。”明日,王元椿早起來,寫個出帳,央李媒爲中,賣與本地财主賈包,得銀二十餘兩。王元椿就去青州鎮上買一匹快走好馬回來,弓箭腰刀自有。

揀個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馬快手的模樣,與賽兒相别。說:“我去便回。”賽兒說:“保重,保重。”元椿叫聲“慚愧”,飛身上馬,打一鞭。那馬一道煙去了。來到酸棗林,是琅琊後山,止有中間一條路。若是阻住了,不怕飛上天去。王元椿隻曉得這條路上好打劫人,不想着來這條路上走的人。隻貪近,都不是依良本分的人,不便道白白的等你拿了财物去。

也是元椿合當悔氣,卻好撞着這一起客人,望見褡裢頗有些油水。元椿自道:“造化了。”把馬一撲,攢風的一般,前後左右,都跑過了。見沒人,王元椿就扯開弓,搭上箭。飄的一箭射将來。那客人夥裏有個叫做孟德,看見元椿跑馬時,早已防備。拿起弓梢,拔過這箭,落在地下。王元椿見頭箭不中,煞住馬,又放第二箭來。孟德又照前拔過了,就叫:“漢子,我也回禮。”把弓虛扯一扯,不放。王元椿隻聽得弦響。不見箭。心裏想道:“這男女不會得弓馬的,他隻是虛張聲勢。”隻有五分防備,把馬慢慢的放過來。孟德又把弓虛扯一扯,口裏叫道:“看箭!”又不放箭來。王無椿不見箭來。隻道是真不會射箭的,放心趕來。不曉得孟德虛扯弓時,就乘勢搭上箭射将來。正對元椿當面。說時遲,那時快,元椿卻好擡頭看時,當面門上中一箭。從腦後穿出來,翻身跌下馬來。孟德趕上,拔出刀來,照元椿喉嚨,連塑上兒刀,眼見得元椿不活了。詩雲:劍光動處悲流水,羽簇飛時送落花。欲寄蘭閨長夜夢,清魂何自得還家?孟德與同夥這五六個客人說:“這個男女,也是才出來的,不曾得手。我們隻好去罷,不要擔誤了程途。”一夥人自去了。

且說唐賽兒等到天晚,不見王元椿回來,心裏記挂。自說道:“丈夫好不了事!這早晚還不回來,想必發市遲,隻叫我記挂。”等到一二更,又不見王元椿回來,隻得關上門進房裏,不脫衣裳去睡,隻是睡不着。直等到天明,又不見回來。賽兒正心慌撩亂,沒做道理處。隻聽得街坊上說道,“酸棗林殺死個兵快手。”賽兒又驚又慌,來與間壁賣豆腐的沈老兒叫做沈印時兩老口兒說這個始未根由。沈老兒說:“你不可把真話對人說!大郎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慣做這勾當的,又無贓證。隻說因無生理,前日賣個梨園,得些銀子,買馬去青州鎮上販實,身邊止有五六錢盤纏銀子,别無餘物。且去酸棗林看得真實,然後去見知縣相公。”賽兒就與沈印時一同來到酸棗林。看見王元椿屍首,賽兒哭起來。驚動地方裏甲人等,都來說得明白,就同賽兒一幹人都到萊陽縣見史知縣相公。賽兒照前說一遍,知縣相公說:“必然是強盜,劫了銀子,并馬去了。你且去殡葬丈失,我自去差人去捕緝強賊。拿得着時,馬與銀子都給還你。”

賽兒同裏甲人等拜謝史知縣,自回家裏來,對沈老兒公婆兩個說:“虧了幹爺、幹娘,瞞到瞞得過了,隻是衣衾棺椁,無從置辦,怎生是好?”沈老兒說道:“大娘子,後面園子既賣與賈家,不若将前面房子再去戤典他兒兩銀子來殡葬大郎,他必不推辭。”賽兒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賈家,一頭哭,一頭說這緣故。賈包見說,也哀憐王元椿命薄,說道:“房子你自住着,我應付你飯米兩擔,銀子五兩,待賣了房子還我。”賽兒得了銀米,急忙買口棺木,做些衣服,來酸棗林盛貯王元椿屍首了當,送在祖墳上安厝。做些羹飯,看匠人攢砌得了時,急急收拾回來,天色已又晚了。與沈公沈婆三口兒取舊路回家。來到一個林子裏古墓間,見放出一道白光來。正植黃昏時分,照耀如同白日。三個人見了,吃這一驚不小。沈婆驚得跌倒在地下擂,賽兒與沈公還耐得住。兩個人走到古墓中,看這道光從地下放出來。賽兒随光将根竹杖頭兒柱将下去,柱得一柱,這土就似虛的一般,脫将下去,露出一個小石匣來。賽兒乘着這白光看裏面時,有一口寶劍,一副盔甲,都叫沈公拿了。賽兒扶着沈婆回家裏來,吹起燈火,開石匣看時,别無他物。隻有抄寫得一本天書。沈公沈婆又不識字,說道:“要他做甚麽?”賽兒看見天書卷面上,寫道《九天玄元混世真經》,旁有一詩。詩雲:

唐唐女帝州,賽比玄元訣。

兒戲九壞丹,收拾朝天阙。

賽兒雖是識字的,急忙也解不得詩中意思。沈公兩口兒辛苦了,打熬不過。别了賽兒自回家裏去睡。賽兒也關上了門睡,方才合得眼,夢見一個道士對賽兒說:“上帝特命我來教你演習九天玄旨,普救萬民,與你宿緣未了,輔你做女主。”醒來猶有馥馥香風,記得且是明白。次日,賽兒來對沈公夫妻兩個備細說夜裏做夢一節,便道:“前日得了天書,恰好又有此夢。”沈公說:“卻不怪哉!有這等事!”

元來世上的事最巧。賽兒與沈公說話時,不想有個玄武廟道士何正寅在間壁人家誦經,備細聽得,他就起心。因日常裏走過,看見賽兒生得好,就要乘着這機會來騙他。曉得他與沈家公婆往來,故意不走過沈公店裏,倒大寬轉往上頭走回玄武廟裏來。獨自思想道:“帝主非同小可,隻騙得這個婦人做一處,便死也罷。”當晚置辦些好酒食來。請徒弟董天然、姚虛玉,家童孟靖、王小玉一處坐了,同吃酒。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裏作聰明。做模樣,今晚如此相待,四個人心疑,齊說道:“師傅若有用着我四人處,我們水火不避,報答師傅。”正寅對四個人悄悄的說唐賽兒一節的事:“要你們相幫我做這件事。我自當好看待你們。決不有負。”四人應允了,當夜盡歡而散。

次日,正寅起來梳洗罷,打扮做賽兒夢兒裏說的一般,齊齊整整。且說何正寅加何打扮,詩雲:

秋水盈盈玉絕塵,簪星閑雅碧綸巾。

不求金鼎長生藥,隻戀桃源洞裏春。

何正寅來到賽兒門首,咳嗽一聲,叫道:“有人在此麽?”隻見布幕内走出一個美貌年少的婦人來。何正寅看着賽兒,深深的打個問訊,說:“貧道是玄武殿裏道士何正寅。昨夜夢見玄帝分付貧道說:‘這裏有個唐某當爲此地女主,爾當輔之!汝可急急去講解天書,共成大事。’”賽兒聽得這話,一來打動夢裏心事;二來又見正寅打扮與夢裏相同;三來見正寅生得聰俊,心裏也歡喜,說:“師傅真天神也。前日送喪回來,果然掘得個石匣,盔甲、寶劍、天書,奴家解不得,望師傅指迷,請到裏邊看。”賽兒指引何正寅到草堂上坐了,又自去央沈婆來相陪。賽兒忙來到廚下,點三盞好茶,自托個盤子拿出來。正寅看見賽兒尖松松雪白一雙手,春心搖蕩,說道:“何勞女主親自賜茶!”賽兒說:“因家道消乏,女使伴當都逃亡了,故此沒人用。”正寅說:“若要小厮,貧道着兩個來服事,再讨大些的女子,在裏面用。”又見沈婆在旁邊,想道:“世上虜婆無不愛财,我與他些甜頭滋味,就是我心腹,怕不依我使喚?”就身邊取出十兩一錠銀子來與賽兒,說:“央幹爺幹娘作急去讨個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隻要好,不要計較銀子。”賽兒隻說:“不消得。”沈婆說:“賽娘,你權且收下,待老拙去尋。”賽兒就收了銀子,入去燒炷香,請出天書來與何正寅看。卻是金書玉篆,韬略兵機。

正寅自幼曾習舉業,曉得文理,看了面上這首詩,偶然心悟說:“女主解得這首詩麽?”賽兒說:“不曉得。”正寅說:“‘唐唐女帝州’,頭一個字,是個‘唐’字。下邊這二句,頭上兩字說女主的名字。未句頭上是‘收’字,說:‘收了就成大事。’”賽兒被何道點破機關,心裏癢将起來,說道:“萬望師傅扶持,若得成事時,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說:“正要女主擡舉,如何恁的說?”又對賽兒說:“天書非同小可,飛沙走石,驅逐虎豹,變化人馬,我和你日間演習,必緻疏漏,不是耍處。況我又是出家人,每日來往不便。不若夜間打扮着平常人來演習,到天明依先回廟裏去。待法術演得精熟,何用怕人?”賽兒與沈婆說:“師傅高見。”賽兒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說:“不要遲慢了,隻今夜便請起手。”正寅說:“小道回廟裏收拾,到晚便來。”賽兒與沈婆相送到門邊,賽兒又說:“晚間專等。不要有誤。”

正寅回到廟裏,對徒弟說:“事有六七分了。隻今夜,便可成事。我先要董天然、王小玉你兩個,隻扮做家裏人模樣。到那裏,務要小心在意,随機應變。”又取出十來兩碎銀子,分與兩個。兩個歡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籠。先去賽兒家裏來。到王家門首,叫道:“有人在這裏麽?”賽兒知道是正寅使來的人,就說道:“你們進裏面來。”二人進到堂前,歇下擔子,看着賽兒跪将下去,叫道:“董天然、王小玉叩奶奶的頭。”賽兒見二人小心,又見他生得俊悄,心裏也歡喜,說道:“阿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師傅使來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領到廚房小側門,打掃鋪床。自來拿個籃秤,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銀了,買些東西,無非是雞鵝魚肉,時鮮果子點心回來。賽兒見天然拿這許多事物回來,說道:“在我家裏,怎麽叫你們破費?是何道理?”天然回話道:“不多大事,是師傅吩咐的。”又去拿了酒回來,到廚下自去整理。要些油醬柴火,奶奶不離口,不要賽兒費一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裏,請沈公沈婆吃夜飯。又送二十兩銀子與沈公,說:“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後日另有重報。”沈公沈婆自暗裏會意道:“這賊道來得跷蹊,必然看上賽兒。要我們做腳。我看這婦人,日裏也騷托托的,做妖撒嬌,捉身不住。我不應承,他兩個夜裏演習時,也自要做出來。我落得做人情,騙些銀子。”夫妻兩個回複道:“師傅但放心!賽娘沒了丈夫,又無親人,我們是他心腹。凡百事奉承,隻是不要忘了我兩個。”何正寅對天說誓。三個人同來到賽兒家裏,正是黃昏時分。關上門,進到堂上坐定。賽兒自來陪侍,董天然、王小玉兩個來擺列果子下飯,一面燙酒出來。正寅請沈公坐客位,沈婆、賽兒坐主位,正寅打橫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說:“不必推辭。”各人多依次坐了。吃酒之間,不是沈公說何道好處,就是沈婆說何道好處,兼入些風情話兒,打動賽兒。賽兒隻不做聲。正寅想道:“好便好了,隻是要個殺着,如何成事?”就裏生這計出來。

元來何正寅有個好本錢,又長又大,道:“我不賣弄與他看,如何動得他?”此時是十五六天色,那輪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何道說:“好月!略行一行再來坐。”沈公衆人都出來,學前黑地裏立着看月,何道就乘此機會,走到女牆邊月亮去處,假意解手,護起那物來,拿在手裏撒尿。賽兒暗地裏看明處,最是明白。見了何道這物件,累累垂垂,且是長大。賽兒夫死後,曠了這幾時,念不動火?恨不得搶了過來。何道也沒奈何,隻得按住再來邀坐。說話間,兩個不時丢個情眼兒,又冷看一看,别轉頭暗笑。何道就假裝個要吐的模樣,把手拊着肚子,叫:“要不得!”沈老兒夫妻兩個會意,說道:“師傅身子既然不好,我們散罷了。師傅胡亂在堂前權歇,明日來看師傅。”相别了自去,不在話下。

賽兒送出沈公,急忙關上門。略略溫存何道了,就說:“我入房裏去便來。”一徑走到房裏來,也不關門,就脫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明是叫何道走入來。不知何道已此緊緊跟入房裏來,雙膝跪下道:“小道該死冒犯花魁,可憐見小道則個。”賽兒笑着說:“賊道不要假小心,且去拴了房門來說話。”正寅慌忙拴上房門,脫了衣服,扒上床來,尚自叫“女主”不疊。詩雲:

繡枕鴛衾疊紫霜,玉樓并卧合歡床。

今宵别是陽台夢,惟恐銀燈剔不長。

且說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說些知心的話,那裏管天曉日高,還不起身。董天然兩個早起來,打點面湯、早飯齊整等着。正寅先起來,穿了衣服,又把被來替賽兒塞着肩頭,說:“再睡睡起來。”開得房門,隻見天然托個盤子,拿兩盞早湯過來。正寅拿一盞放在桌上。拿一盞在手裏,走到床頭,傍着賽兒,口叫:“女主吃早湯。”賽兒撒嬌。擡起頭來,吃了兩口,就推與正寅吃。正寅也吃了幾口。天然又走進來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門。賽兒說:“好個伴當,百能百俐。”正寅說:“那竈下是我的家人。這是我心腹徒弟,特地使他來伏待你。”賽兒說:“這等難爲他兩個。”又摸索了一回,賽兒也起來,隻見天然就拿着面湯進來,叫:“奶奶,面湯在這裏。”賽兒脫了上蓋衣服,洗了面,梳了頭。正寅也梳洗了頭。天然就請賽兒吃早飯,正寅又說道:“去請間壁沈老爹老娘來同吃。”沈公夫妻二人也來同吃。沈公又說道:“師傅不要去了,這裏人眼多。不見走入來,隻見你走出去。人要生疑,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去時,起個早去。”賽兒道:“說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别了,自過家裏去。

話不細煩,賽兒每夜與正寅演習法術符咒,夜來曉去,不兩個月,都演得會了。賽兒先剪些紙人紙馬來試看。果然都變得與真的人馬一般。二人且來拜謝天地,要商量起手。卻不防街坊鄰裏都曉得賽兒與何道兩個有事了,又有一等好閑的,就要在這裏用手錢。有首詩說這些閑中人。詩雲:

每日張魚又捕蝦,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賒酒秦樓醉,今日幫閑進李家。

爲頭的叫做馬绶,一個叫做福興,一個叫做牛小春,還有幾個沒三沒四幫閑的。專一在街上尋些空頭事過日子。當時馬绶先得知了,撞見福興、牛小春,說:“你們近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麽?”福興說:“我們得知多日了。”馬绶道:“我們捉破了他,賺些油水何如?”牛小春道:“正要來見阿哥,求帶挈。”馬绶說:“好便好,隻是一件,何道那厮也是個了得的,廣有錢鈔,又有四個徒弟。沈公沈婆得那賊道東西,替他做眼,一夥人幹這等事,如何不做手腳?若是毛團把戲,做得不好,非但不得東西,反遭毒手,倒被他笑。”牛小春說:“這不打緊。隻多約兒個人同去,就不妨了。”馬绶又說道:“要人多不打緊,隻是要個安身去處。我想陳林住居與唐賽兒遠不上十來間門面,他那裏最好安身。小牛即今便可去約石丢兒、安不着、褚偏嘴、朱百簡一班兄弟,明日在陳林家取齊。陳林我須自去約他。”各自散了。

且說馬绶委來石麟街來尋陳林,遠遠望見陳林立在門首,馬绶走近前與陳林深喏一個。陳林慌忙回禮,就請馬绶來裏面客位上坐。陳林說:“連日上會,阿哥下顧,有何分咐?”馬绶将衆人要拿唐賽兒的奸,就要在他家裏安身的事,備細對陳林說一遍。陳林道:“都依得。隻一件:這是被頭裏做的事,兼有沈公沈婆,我們隻好在外邊做手腳,如何俟侯得何道着?我有一計:王元椿在日,與我結義兄弟,彼此通家。王元椿殺死時,我也曾去送殡。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賽兒,若何道不在,罷了,又别做道理。若在時打個暗号,我們一齊入去,先把他大門關了,不要大驚小怪,替别人做飯。等捉住了他,若是如意,罷了;若不如意,就送兩個到縣裏去,沒也詐出有來。此計如何?”馬绶道:“此計極妙!”兩個相别,陳林送得馬绶出門,慌忙來對妻子錢氏要說這話。錢氏說:“我在屏風後,都聽得了,不必煩絮,明日隻管去便了。”當晚過了。

次日,陳林起來買兩個葷素盒子,錢氏就随身打扮,不甚穿帶,也自防備。到時分,馬绶一起,前後各自來陳林家裏躲着。陳林就打發錢氏起身,是日,卻好沈公下鄉去取帳,沈婆也不在。隻見錢氏領着挑盒子的小厮在後,一往來到賽兒門首。見沒人,悄悄的直走到卧房門口,正撞首賽兒與何道同坐在房裏說話。賽兒先看見,疾忙跑出來迎着錢氏,厮見了。錢氏假做不曉得,也與何道萬福。何道慌忙還禮。賽兒紅着臉,氣塞上來,舌滞聲澀,指着何道說:“這是我嫡親的堂兄,自幼出家,今日來望我,不想又起動老娘來。”正說話未了,隻見一個小厮挑兩個盒子進來。錢氏對着賽兒說:“有幾個棗子送來與娘子點茶。”就叫賽兒去出盒子,要先打發小厮回去。賽兒連忙去出盒子時,顧不得錢氏,被錢氏走到門首,見陳林把嘴一努,仍又忙走入來。

陳林就招呼衆人,一齊趕入賽兒家裏,拴上門,正要拿何道與賽兒。不曉得他兩個妖術已成,都遁去了。那一夥人眼花撩亂,倒把錢氏拿住,口裏叫道:“快拿索子來!先捆了這淫婦。”就踩倒在地下。隻見是個婦人,那裏曉得是錢氏?元來衆人從來不認得錢氏,隻早晨見得一見,也不認得真。錢氏在地喊叫起來說:“我是陳林的妻子。”陳林慌忙分開人,叫道:“不是”。扯得起來時,已自旋得蓬頭亂鬼了。衆人吃一驚,叫道:“不是着鬼?明明的看見賽兒與何道在這裏,如何就不見了?”元來他兩個有化身法,衆人不看見他,他兩個明明看衆人亂竄,隻是暗笑。牛小春說道:“我們一齊各處去搜。”前前後後,搜到廚下,先拿住董天然;柴房裏又拿得王小玉,将條索子縛了,吊在房門前柱子上,問道:“你兩個是甚麽人?”董天然說:“我兩個是何師傅的家人。”又道:“你快說,何道、賽兒躲在那裏?直直說,不關你事。若不說時,送你兩個到官,你自去拷打。”董天然說:“我們隻在廚下伏侍,如何得知前面的事?”衆人又說道:“也沒處去,眼見得隻躲在家裏。”小牛說:“我見房側邊有個黑暗的閣兒,莫不兩個躲在高處?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何正寅聽得小牛要扒上閣兒來,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閣子黑地裏等,小牛掇得梯子來,步着閣兒口,走不到梯子兩格上,正寅照小牛頭上一棍打下來。小牛兒打昏暈了,就從梯子上倒跌下來。正寅走去空處立了看,小牛兒醒轉來,叫道:“不好了!有鬼。”衆人扶起小牛來看時,見他血流滿面,說道:“梯子又不高,扒得兩格,怎麽就跌得這樣兇?”小牛說:“卻好扒得兩格梯子上,不知那裏打一棍子在頭上,又不見人,卻不是作怪?”衆人也沒做道理處。

錢氏說:“我見房裏床側首,空着一段有兩扇紙風窗門,莫不是裏邊還有藏得身的去處?我領你們去搜一搜去看。”正寅聽得說,依先拿着棍子在這裏等。隻見錢氏在前,陳林衆人在後,一齊走進來。正寅又想道:“這花娘吃不得這一棍子。”等錢氏走近來,伸出那一隻長大的手來,撐起五指,照錢氏臉上一掌打将去。錢氏着這一享,叫聲“呵也!不好了!”鼻子裏鮮血奔流出來,眼睛裏都是金圈兒,又得陳林在後面扶得住,不跌倒。陳林道:“卻不作怪!我明明看見一掌打來,又不見人,必然是這賊道有妖法的。不要隻管在這裏纏了,我們帶了這兩個小厮,徑送到縣裏去罷。”衆人說:“我們被活鬼弄這一日,肚裏也饑了。做些飯吃了去見官。”陳林道:“也說得是。”錢氏帶着疼,就在房裏打米出來,去廚下做飯。石丢兒說着:“小牛吃打壞了,我去做。”走到廚下,看見風爐子邊,有兩壇好酒在那裏;又看見幾隻雞在竈前,丢兒又說道:“且殺了吃。”這裏方要淘米做飯,且說賽兒對正寅說:“你武耍了兩次,我隻文耍一耍。”正寅說:“怎麽叫做文耍?”賽兒說:“我做出你看。”石丢兒一頭燒着火,錢氏做飯,一頭拿兩隻雞來殺了,淘洗了,放在鍋裏煮。那飯也卻好将次熟了,賽兒就扒些灰與雞糞放在飯鍋裏,攪得勻了,依先蓋了鍋。雞在鍋裏正滾得好,賽兒又挽幾杓水澆滅竈裏火。丢兒起去作用,并不曉得竈底下的事。(未完待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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