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世間何物是良圖?惟有科名救急符。
試看人情翻手變,窗前可不下功夫!
話說自漢以前,人才隻是幸薦征辟,故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之名;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聞達之科。所以野無遺賢,人無匿才,天下盡得其用。自唐宋以來,俱重科名。雖是别途進身,盡能緻位權要,卻是惟以此爲華美。往往有隻爲不得一第,情願老死京華的。到我國朝,初時三途并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幹功立業,青史标名不朽。那見得隻是進士才做得事?直到近來,把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當權。當權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與他好衙門,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見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異途,也必揀個憊賴所在打發他。不上幾時,就勾銷了。總是不把這幾項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别項人内便盡有英雄豪傑在裏頭,也無處展布。曉得沒甚長筵廣席,要做好官也沒幹,都把那志氣灰了,怎能勾有做得出頭的!及至是十進士出身,便貪如柳盜跖,酷如周興、來俊臣,公道說不去,沒奈何考察壞了,或是參論壞了,畢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蟲,至死不僵,跌撲不多時,轉眼就高官大祿,仍舊貴顯;豈似科貢的人,一勾了帳?隻爲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象升天。卻又一件好笑:就是科第的人,總是那窮酸秀才做的,并無第二樣人做得。及至肉眼愚眉,見了窮酸秀才,誰肯把眼梢來管顧他?還有一等豪富親眷,放出倚富欺貧的手段,做盡了惡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将轉來,呵脬捧卵,偏是平日做腔欺負的頭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個世間惟有這件事,賤的可以立貴,貧的可以立富;難分難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極險極危的道路。可以立平。遮莫做了沒脊梁、惹羞恥的事,一床棉被可以遮蓋了。說話的,怎見得如此?看官,你不信且先聽在下說一件勢利好笑的事。
唐時有個舉子叫做趙琮,累随計吏赴南宮春試。屢次不第。他的妻父是個鍾陵大将,趙琮貧窮,隻得靠着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職官員,宗族興旺,見趙琮是個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沒一個不輕薄他的。妻父妻母看見别人不放他在心上,也自覺得沒趣,道女婿不争氣,沒長進,雖然是自家骨肉。未免一科厭一科,弄做個老厭物了。況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覺得寒酸,不足敬重起來。隻是不好打發得他開去,心中好些不耐煩。趙琮夫妻兩個,不要說看了别人許多眉高眼低,隻是父母身邊,也受多少兩般三樣的怠慢,沒奈何争氣不來,隻得怨命忍耐。
一日。趙琮又到長安赴試去了。家裏撞着迎春日子,軍中高會,百戲施呈。唐時有爲“春設”,傾城仕女沒一個不出來看。大戶人家搭了棚廠。設了酒席在内,邀請親戚共看。大将阖門多到棚上去,女眷們各各盛妝鬥富,惟有趙娘子衣衫褴褛。雖是自心裏覺得不入隊,卻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獨自一個推掉不去得。隻得含羞忍恥。随衆人之後,一同上棚。衆女眷們憎嫌他妝飾弊陋.恐怕一同坐着,外觀不雅。将一個帷屏遮着他,叫他獨坐在一處,不與他同席。他是受憎嫌慣的,也自揣已,隻得憑人主張,默默坐下了。
正在擺設酣暢時節,忽然一個吏典走到大将面前,說道:“觀察相公,特請将軍,立等說話。”大将吃了一驚道:“此與民同樂之時,料無政務相關,爲何觀察相公見召?莫非有甚不測事休?”心中好生害怕,捏了兩把汗,到得觀察相公廳前,隻見觀察手持一卷書,笑容可掬,當廳問道:“有一個趙琮,是公子婿否?”大将答道:“正是。”觀察道:“恭喜,恭喜。适才京中探馬來報,令婿已及第了。”大将還謙遜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觀察即将手中所持之書,遞與大将道:“此是京中來的全榜,令婿名在其上,請公自拿去看。”大将雙手接着,一眼瞟去,趙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覺驚喜。謝别了觀察,連忙走回。遠望見棚内家人多在那裏注目看外邊。大将舉着榜,對着家人大呼道:“趙郎及第了!趙郎及第了!”衆人聽見,大家都吃一驚。掇轉頭來看那趙娘子時,兀自寂寂寞寞,沒些意思,在帏屏外坐在那裏。卻是耳朵裏已聽見了,心下暗暗地叫道:“慚愧!誰知也有這日!”衆親眷急把帏屏撤開,到他跟前稱喜道:“而今就是夫人縣君了。”一齊來拉他去同席。趙娘子回言道:“衣衫褴褛,玷辱諸親,不敢來混。隻是自坐了看看罷。”衆人見他說嘔氣的話,一發不安,一個個強賠笑臉道:“夫人說那裏話!”就有獻勤的,把帶來包裏的替換衣服,拿出來與他穿了。一個起頭,個個争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钗的,也有除下花钿的、耳铛的,霎時間把一個趙娘子打扮的花一團,錦一簇,遼恐怕他不喜歡。是日那裏還有心想看春會?隻個個撺哄趙娘子,看他眉頭眼後罷了。本是一個冷落的貨,隻爲丈夫及第,一時一霎更變起來。人也原是這個人,親也原是這些親,世情冷暖,至于如此!在下爲何說這個做了引頭?隻因有一個人爲些風情事,做了出來,正在難分難解之際,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過,反得團圓了夫妻。正應着在下先前所言,做了沒脊梁、惹羞恥的事,一床錦被可以遮蓋了的說話。看官們,試聽着,有詩爲證:
同年同學,同林宿鳥。好事多磨,受人颠倒。
私情敗露,官非難了。一紙捷書,真同月老。
這個故事,在宋朝端平年間,浙東有一個飽學秀才,姓張字忠父,是衣冠宦族。隻是家道不足,靠着人家聘出去。随任做書記,館谷爲生。鄰居有個羅仁卿,是崛起白屋人家,家事盡富厚。兩家同日生産。張家得了個男子。名喚幼謙;羅家得了個女兒,名喚惜惜。多長成了。因張家有了書館,羅家把女兒奇在學堂中讀書。旁人見他兩個年貌相當,戲道:“同日生的,合該做夫妻。”他兩個多是娃子家心性。見人如此說,便信殺道是真,私下密自相認,又各寫了一張券約,發誓必同心到老。兩家父母多不知道的。同學堂了四五年,各有十四歲了,情窦漸漸有些開了。見人說做夫妻的,要做那些事,便兩個合了伴,商議道:“我們既是夫妻。也學者他每做做。”兩個你歡我愛,亦且不曉得些利害,有甚麽不肯?書房前有株石榴樹,樹邊有一隻石凳,羅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着樹,張幼謙早把他腳來跷起,就摟抱了弄将起來。兩個小小年紀,未知甚麽大趣昧,隻是兩個心裏喜歡作做耍笑。以後見弄得有些好處。就日日做番把,不肯住手了。
冬間,先生散了館,惜借回家去過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歲。父母道他年紀長成,不好到别人家去讀書,不教他來了。幼謙屢屢到羅家門首探望,指望撞見惜惜。那羅家是個富家,閨院深邃,怎得輕易出來?惜惜有一丫鬟。名喚蜚英,常到書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來讀書,連蜚英也不來了。隻爲早晨采花,去與惜惜插戴,方得出門。到了冬日,幼謙思想惜惜不置,做成新詞兩首,要等蜚英來時遞去與惜惜。詞名《一剪悔》,詞雲: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誰似鸾凰?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鴛鴦。一年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隻燒香,有分成雙,願早成雙!
寫詞已罷,等那蜚英不來,又做詩一首。詩雲:
昔人一别恨悠悠,猶把悔花寄隴頭。
咫尺花開君不見,有人獨自對花愁?
詩畢,恰好蜚英到書房裏來采梅花,幼謙折了一技梅花,同二詞一詩,遞與他去,又密矚蜚英道:“此花正盛開,你可托折花爲名,遞個回信來。”蜚英應諾,帶了去與惜惜看了。惜惜隻是偷垂淚眼,欲待依韻答他,因是年底,匆匆不曾做得,竟無回信。
到得開年,越州大守請幼謙的父親忠父去做記室,忠父就帶了幼謙去,自教他。去了兩年,方得歸家。惜惜知道了,因是兩年前不曾答得幼謙的信,密遣蜚英持一小箧子來贈他。幼謙收了,開箧來看,中有金錢十枚,相思子一粒。幼謙曉得是惜惜藏着啞謎:錢那團圓之象,相思子自不必說。心下大喜,對蜚英道:“多謝小娘子好情記念,何處再會得一會便好。”蜚英道:“姐姐又不出來,官人又進去不得,如何得會?隻好傳消遞息罷了。”幼謙複作詩一首與蜚英拿去做回柬。詩雲:
一朝不見似三秋,真個三秋愁不愁?
金錢難買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後,幼謙将金錢系在着肉的汗衫帶子上,想着惜惜時節,便解下來跌卦問蔔,又當耍子。被他媽媽看見了,問幼謙道:“何處來此金錢?自幼不曾見你有的。”幼謙回母親道:“娘面前不敢隐情,實是與孩兒同學堂讀書的羅氏女近日所送。”張媽媽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兒子年已弱冠,正是成婚之期。他與羅氏女幼年同學堂,至今寄着物件往來,必是他兩相愛。況且羅氏在我家中,看他德容俱備,何不央人去求他爲子婦,可不兩全其美?隔壁有個賣花楊老媽,久慣做媒,在張羅兩家多走動。張媽媽就接他到家來,把此事對他說道:“家裏貧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羅氏小娘子,自幼在我家與小官人同窗,況且是同日生的,或者爲有這些緣分,不齊嫌肯成就也不見得。”楊老媽道:“孺人怎如此說?宅上雖然清淡些,到底是官宦人家。羅宅眼下富盛,卻是個暴發。兩邊扯來相對,還虧着孺人宅上些哩。待老媳婦去說就是。”張媽媽道:“有煩媽媽委曲則個。”幼謙又私下叮矚楊老媽許多說話,教他見惜惜小娘子時,千萬緻意。楊老媽多領諾去了,一徑到羅家來。
羅仁卿同媽媽問其來意。楊老媽道:“特來與小娘子作代。”仁卿道:“是那一家?”楊老媽道:“說起來連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的。”仁卿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張忠父家了。”楊老媽道:“正是。且是好個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門第也好。隻是家道艱難,靠着終年出去處館過日,有甚麽大長進處?”楊老媽道:“小官人聰俊非凡,必有好日。”仁卿道:“而今時勢。人家隻論見前,後來的事,那個包得?小官人看來是好的,但功名須有命,知道怎麽?若他要來求我家女兒。除非會及第做官,便與他了。”楊老媽道:“依老媳婦看起來,隻怕這個小官人這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這日子,我家決不失信。”羅媽媽也是一般說話。楊老媽道:“這等,老媳婦且把這話回複張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讀書,巴出身則個。”羅媽媽道:“正是,正是。”楊老媽道:“老媳婦也到小娘子房裏去走走。”羅媽媽道:“正好在小女房裏坐坐,吃茶去。”
楊老媽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裏來。惜惜請楊老媽坐了,叫蜚英看茶。就問道:“媽媽何來?”楊老媽道:“專爲隔壁張家小官人求小娘子親事而來。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說道:‘自小同窗,多時不見,無刻不想。’今特教老身來到老員外、老安人處做媒,要小娘子怎生從中自做個主,是必要成!”惜惜道:“這個事須憑爹媽做主,我女兒家怎開得口!不知方才爹媽說話何如?”楊老媽道:“方才老員外與安人的意思,嫌張家家事淡泊些。說道:‘除非張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許他。’”惜惜道:“張家哥哥這個日子倒有。隻怕爹媽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話,有煩媽媽上複他。叫他早自掙挫,我自一心一意守他這日罷了。”惜惜要楊老媽替他傳語,密地那兩個金指環送他,道:“此後有甚說話,媽媽悄悄替他傳與我知道,當有厚謝。不要在爹媽面前說了。”看官。你道這些老媽家,是馬泊六的領袖,有甚麽解不出的意思?曉得兩邊說話多有情,就做不成媒,還好私下牽合他兩個,賺主大錢。又且見了兩個金指環,一面堆下笑來道:“小娘子,凡有所托,隻在老身身上,不誤你事。”
出了羅家門,再到張家來回複,把這些說話,一一與張媽媽說了。張幼謙聽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漢分内事,何隻爲難?這老婆穩那是我的了。”楊老媽道:“他家小娘子,也說道:‘官人畢竟有這日,隻怕爹媽等不得,或有變卦。他心裏隻守着你,教你自要奮發。’”張媽媽對兒子道:“這是好說話,不可負了他!”楊老媽又私下對幼謙道:“羅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臨動身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說話悄地替他傳傳。’送我兩個金指環,這個小娘子實是賢慧。”幼謙道:“他日有話相煩,是必不要推辭則個。”楊老媽道:“當得,當得。”當下别了去。
明年,張忠父在越州打發人歸家,說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恐怕幼謙在家失學,接了同去。幼謙隻得又去了,不題。
卻說羅仁卿主意,嫌張家貧窮,原不要許他的。這句“做官方許”的說話,是句沒頭腦的話,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兒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萬一如姜太公八十歲才遇文王,那女兒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見張家隻是遠出,料不成事。他那裏管女兒心上的事?其時同裏有個巨富之家,姓辛,兒子也是十幾歲了。聞得羅家女子,才色雙全,央媒求聘。羅仁卿見他家富盛,心裏喜歡。又且張家隻來口說得一番,不曾受他一絲,不爲失約,那裏還把來放在心上?一口許下了。辛家擇日行聘,惜惜聞知這消息,隻叫得苦。又不好對爹娘說得出心事,暗暗納悶,私下對蜚英這丫頭道:“我與張官人同日同窗,誰不說是天生一對?我兩個自小情如姊妹,誼等夫妻。今日卻叫我嫁着别個,這怎使得?不如早尋個死路,倒得幹淨。隻是不曾會得張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張官人也問我要會姐姐。我說沒個計較,隻得罷了。而今張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時,也不便相會。”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計,可以相會;隻等他來了便好。你可時常到外邊去打聽打聽。”蜚英謹記在心。
且說張幼謙京中回來得,又是一年。聞得羅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見惜惜有甚麽推托不肯的事。幼謙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難道惜惜就如此順從,并無說話?”一氣一個死。提起筆來。做詞一首。詞名《長相思》,雲: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過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錢變作銀。如何忘卻人?寫畢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楊老媽家裏來。楊老媽接進了,問道:“官人有何事見過?”幼謙道:“媽媽曉得羅家小娘子已許了人家麽?”楊老媽道:“也見說,卻不是我做媒的。好個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錯過了。”幼謙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憑父母許别人,不則一聲?”楊老媽道:“叫他女孩兒家,怎好說得?他必定有個生意,不要錯怪了人!”幼謙道:“爲此要媽媽去通他一聲,我有首小詞,問他口氣的,煩媽媽與我帶一帶去。”袖中摸出詞來。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禮一兩,轉送與楊老媽做腳步錢。楊老媽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有甚麽不肯做?欣然領命去了。把賣花爲由。竟到羅家,走進惜惜房中來。惜惜接着,問道:“一向不見媽媽來走走。”楊老媽道:“一向無事,不敢上門。今張官人回來了,有話轉達,故此走來。”惜惜見說幼謙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聽,不知他已回來。”楊老媽道:“他見說小娘子許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書托我送來小娘子看。”袖中摸出書來,遞與惜惜。惜惜歎口氣接了,拆開從頭至尾一看,卻是一首詞。落下淚來道:“他錯怪了我也!”楊老媽道:“老身不識字,書上不知怎他說?”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豈知受聘,多是我爹媽的意思,怎由得我來?”楊老媽道:“小娘子,你而今怎麽發付他?”惜惜道:“媽媽,你肯替張郎遞信,必定受張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話對你說,不妨麽?”老媽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賜,至今絲毫不曾出得力,又且張官人相托,随你分付,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盡着老性命,做得的,隻管做去,決不敢洩漏半句話的!”惜惜道:“多感媽媽盛心!先要你去對張郎說明我的心事,我隻爲未曾面會得張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張郎當面一會,我就情願同張郎死在一處,決不嫁與别人,偷生在世間的。”老媽道:“你心事我好替你說得,隻是要會他,卻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張官人又不會飛,我衣袖裏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來相會?”惜惜道:“我有一計,盡可使張郎來得。隻求媽媽周全,十分穩便。”老媽道:“老身方才說過了,但憑使喚,隻要早定妙計,老身無不盡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這閣兒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層,與前面隔絕。閣下有一門,通後邊一個小圃。圃周圍有短牆,牆外便是荒地,通着外邊的了。牆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樹,可以上得牆去的。煩媽媽相約張郎在牆外等,到夜來,我叫丫頭打從樹枝上登牆,将個竹梯挂在牆外來,張郎從梯子上牆,也從山茶樹上下地,可以往到我房中閣上了。媽媽可憐我兩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備細傳與張郎則個。”走到房裏,摸出一錠銀子來,約有四五兩重,望楊老媽袖中就塞,道:“與媽媽将就買些點心吃。”楊老媽假意道:“未有功勞,怎麽當這樣重賞?隻一件,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隻得鬥膽收了。”謝别了惜惜出來,一五一十,走來對張幼謙說了。
幼謙得了這個消息,巴不得立時間天黑将下來。張、羅兩家相去原不甚遠,幼謙日間先去把牆外路數看看,望進牆去,果然四五株山茶花樹透出牆外來。幼謙認定了,晚上隻在這牆邊等侯。等了多時,并不見牆裏有些些聲響,不要說甚麽竹梯不竹梯。等到後半夜。街鼓将動,方才悶悶回來了。到第二晚,第三晚,又複如此。白白守了三個深夜。并無動靜。想道:“難道耍我不成?還是相約裏頭,有甚麽說話參差了?不然或是女孩兒家貪睡,忘記了。不知我外邊人守侯之苦,不免再央楊老媽去問個明白。”又題一首詩于紙,雲:
山茶花樹隔東風。何啻雲山萬萬重。
銷金帳暖貪春夢,人在月明風露中。
寫完走到楊老媽家,央他遞去,就問失約之故。元來羅家爲惜惜能事,一應家務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楊老媽約了幼謙,不想有個捷娘到來,要他支陪,自不必說;晚間送他房裏同宿,一些手腳做不得了。等得這日才去,楊老媽恰好走來。遞他這詩。惜惜看了道:“張郎又錯怪了奴也!”對楊老媽道:“奴家因有捷娘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無半點空隙機會,非奴家失約。今捷娘已去,今夜點燈後,叫他來罷,決不誤期了。”楊老媽得了消息,走來回複張幼謙說:“三日不得機會說話,準期在今夜點燭後了。”幼謙等到其時,踱到牆外去看,果然有一條竹梯倚在牆邊。幼謙喜不自禁。攝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牆頭上,隻見山茶樹枝上有個黑影。吃了一驚。卻是蜚英在此等侯,咳嗽一聲,大家心照了。攀着樹枝,多挂了下去。蜚英引他到閣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閣上來,燈下一看,俱覺長成得各别了。大家歡極,齊聲道:“也有這日相會也!”也不顧蜚英在面前,大家摟抱定了。蜚英會意,移燈到閣外來了。于時月光入室,兩人厮偎厮抱,竟到卧床上**起來。
一别四年,相逢半霎。回想幼時滋昧,渾如夢境歡娛。當時小陣争鋒,今日全軍對壘。含苞微破,大創元有餘紅;玉莖頓雄,驟當不無半怯。隻因爾我心中愛,拚卻爺娘眼後身。
**既散,各訴衷曲。幼謙道:“我與你歡樂,隻是暫時,他日終須讓别人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後,常拚一死,隻爲未到得嫁期,且貪圖與哥哥落得歡會。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犬豕不如矣!直到臨時便見。”兩人卿卿哝哝,講了一夜的話。将到天明,惜惜叫幼謙起來,穿衣出去。幼謙問:“晚間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時常有事,未必夜夜方便,我把個暗号與你。我閣之西樓,牆外遠望可見。此後樓上若點起三個燈來,便将竹梯來度你進來;若望來隻是一燈,就是來不得的了,不可在外邊癡等,似前番的樣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約定而别。幼謙仍舊上山茶樹,攝竹梯而下。随後蜚英就登牆抽了竹梯起來,真個神鬼不覺。
以後幼謙隻去遠望,但見樓西點了三個燈,就步至牆外來,隻見竹梯早已安下了。即便進去歡會,如此,每每四五夜,連宵行樂。若遇着不便,不過隔得夜把兒,往來一月有多。正在快暢之際,真是好事多磨:有個湖北大帥,慕張忠父之名,禮聘他爲書記。忠父辭了越州太守的館,回家收拾去赴約,就要帶了幼謙到彼鄉試。幼謙得了這個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甚是煩惱,卻違拗不得。隻得将情告知惜惜,就與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來贈他做盤纏,哭對他道:“若是幸得未嫁,還好等你歸來再會。倘若你未歸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隻是死在閣前井中,與你再結來世姻緣。今世無及,隻當永别了。”哽哽咽咽,兩個哭了半夜,雖是交歡,終帶慘凄,不得如常盡興。臨别,惜惜執了幼謙的手,叮咛道:“你勿忘恩情,觑個空便,隻是早歸來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謙道:“此不必分付,我若不爲鄉試,定尋個别話,推着不去了。今卻有此,便須推不得,豈是我的心願?歸得便歸,早見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着多時,不忍分開,各含眼淚而别。
幼謙自随父親到湖北去,一路上觸景傷心,自不必說。到了那邊,正植試期。幼謙癡心自想:“若奪得魁名,或者親事還可挽回得轉,也未可料。”盡着平生才學,做了文賦,出場來就父親說道:“掉母親家裏不下,算計要回家。”忠父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謙道:“揭榜不中,有何顔面?況且母親家裏孤寂,早晚懸望。此處離家,須是路遠,比不得越州時節,信息常通的。做兒的怎放心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無分已前定了,看那榜何用?”纏了幾日,忠父方才允了,放回家來。不則一日,到了家裏。
元來辛家已揀定是年冬裏的日子來娶羅惜惜了,惜惜心裏着急,日望幼謙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時時叫蜚英尋了頭由,到幼謙家裏打聽。此日蜚英打聽得幼謙已回,忙來對惜惜說了。惜惜道:“你快去約了他,今夜必要相會,原仍前番的法兒進來就是。”又寫了首詞,封好了,一同拿去與他看。(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