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所說乃是正道,昌平君雖恨恨不已,卻也沒對荊轲不利,隻是将此事悄悄禀報了大王嬴政。
嬴政聽了昌平君的禀報,忙安慰道:“卿爲國家,受辱不報,真忠臣也。”當即傳旨,賞昌平君金五百,玉十雙以爲撫慰。昌平君推辭不得,隻得拜受。
荊轲交接諸侯賓客,這些遊士賓客多有在秦王政面前稱贊荊轲者,今日又聽了昌平君的奏報,心中不免起了愛才之意,道:“荊轲來秦日久,諸卿多有贊之者,寡人或當見之?”
秦國在諸侯,多有密諜偵探諸侯動向。燕趙使者四出諸侯,自然是如今密諜查探的重點。這些日子,陸續報來了不少情況,雖說還看不到諸侯響應燕趙之議,起兵攻秦的動向,但燕趙使者在諸侯,多以金玉厚賄賂諸侯掌國大臣将相,往來應酬甚是活躍,各國朝中,多有應之者,昌平君心裏頗以爲憂。如今秦王既問,昌平君忙道:“荊轲來秦,大王于重臣皆冷落之,今時日不短,臣以爲見之甚當。”
昌平君乃是百官之長,對于秦國各地的情況熟知在心。如今已是九月,秋收在即,各地的農情,别人或許不知,昌平君這裏卻是一清二楚。太原、河東郡前兩年大戰,丁壯折損甚重,去年王翦征伐雁門,這兩郡又是持續承擔輸運糧草的重擔,不說丁壯,就是健婦也時有征發。
這将近一年的時間,這兩郡之地賦役之重,遠過其他各地。也極大的影響了兩郡的農耕。
據昌平君所知,河東郡今年的收成,最多不過往年的三成五,至于太原郡則更慘,差不多隻有兩成的樣子。上黨郡現有之地,因和趙軍對峙,也不過五成罷了。
而神作書吧爲糧倉和根基的内史地區,因爲二十萬丁壯的抽調,今年的收成也隻有往年的七成。
預料收成的大減,雖然不會影響到目前的任何戰局,但神作書吧爲掌管國家的大王和丞相來說,卻忽視不得。
因爲這些數據預示着,在明年,要想不發生大規模的饑荒,秦國必須往河東、太原、和上黨三郡調運大批的糧食的用于救災。
而在明年,關中地區的糧食供應也不充足。
秦國必須從巴蜀和荊宛等地,遠距離的調運大批的糧草北上。
這還是在沒有軍事行動的基礎上,要是繼續和燕趙兩軍大戰,則要運送更多的糧草辎重到北面之地。
先不說有沒有這麽多的糧草,就是有,糧草的遠距離大規模的輸送本身所消耗的勞役和糧草都是一個巨大的數字。
這讓昌平君極爲的憂慮。
原本他就主張去年到今年,應當休養生息,不要開戰。
如今到了這時候,昌平君當然最希望結束戰事,能讓河東、太原、和關中等郡有一個休養生息的時間。
所以,對和議昌平君毫無異議。
無論諸侯是否有意和燕趙合縱,昌平君都覺得與燕趙盟和沒有壞處。
至于丢了十幾個城池,那無所謂,十幾個城池而已,有機會一仗就打下來了。
大王願意召見荊轲,那自然昌平君是贊成的,雖然荊轲剛剛狠狠的得罪了昌平君。
秦王政微微颌首,道:“隻是委屈了右相。”
昌平君見秦王政又說到了這裏,不由笑道:“大王不必如此,國事爲重,況燕使屈服于大王之雄威,臣亦揚眉吐氣也!”
兩日議定,遂令人通知荊轲,兩日後入宮進見大王。
荊轲得信,笑對随來賓客道:“昌平君能忍下此辱,亦是大才也!”
到了日期,荊轲改換官府,攜帶符節,入宮進見秦王政。
這一日,秦國諸大臣皆在朝中列班,荊轲由郎官引入宮中,昂首上了大殿,行禮拜見,口稱外臣。
秦王政看荊轲時,面目白皙,頗爲清秀,甚是儒雅,加上峨冠博帶,更顯得風度翩翩,心裏先有三分喜愛。
荊轲獻上禮物,秦王政問了燕王和太子丹安好之後,責道:“昔日燕太子在秦,寡人賜之貴女,封之高爵,待之不可謂不厚,然燕太子竟不告而别,奪張唐之相位,絕秦燕之好,此即燕太子之報寡人之厚乎?”
“昔日趙國侵燕,燕厚禮卑辭于秦,秦出兵攻趙,解燕國之危,非秦,則燕不知其所在矣!”
“然寡人擊趙,燕非但不助秦以報仇,反助兵、助糧于仇趙,害有德于燕之秦。燕太子何以糊塗至此也?”
“今侵我太原郡十餘城,并趙軍奪北上黨地。燕之待秦,甚矣!聞荊卿乃賢士大才,定明白事理,今既爲燕使來秦盟和,還請荊卿爲寡人解之!”
喜愛荊轲之才是一回事,但既是兩國議和,秦王政當然要搶占道義的制高點,也好在議和上多占些便宜,所以剛一開始,就先說出這麽幾句,指責燕國,讓荊轲解釋清楚。
荊轲微微一笑,拱手笑道:“大王既問,臣不敢不答,以臣觀之,燕無不當也!”
“昔日秦昭襄王在燕爲質時,我先王待之親如子侄,待武王崩,我燕送至歸國,毫無留難,大王待我家太子厚,正是秦燕之好應得之義也。”
“太子在秦,時鹹陽之亂,我家太子親冒矢石,伴大王于軍中,太子之報大王,亦不可謂不厚也!”
“然我家大王年高有病,太子禀告大王欲歸視,大王卻固留之。夫孝,人倫之本也,太子潛歸于燕,過不在太子而實在秦也!”
燕太子丹潛逃歸國,原本是秦王政有意爲之,這本就是糊塗賬,秦王政也就是說一說痛快一下嘴罷了。
但荊轲卻不肯讓秦王政占了上風,偏要以秦不顧孝道大義而罪之。李斯聽得不耐,插話道:“閣下巧舌,說什麽燕太子伴大王平亂!當時嫪毐謀反,郦生兄弟分别爲其左右臂膀。皆有大罪。此二人乃由燕太子賓客而入嫪毐之門,如今又在燕爲卿将,大受燕王和貴太子之寵,分明是燕太子遣門下賓客助嫪毐之亂!”
李斯這話雖是猜測,還真是正說到點上。不過這其中内幕,隻有燕太子丹門下的那些親信知曉,李斯推論的再正确,但卻沒有證據。荊轲當然要給他駁回去。
荊轲笑道:“郦生兄弟爲太子門下賓客,受太子所重,然嫪毐誠意相召,兩人爲富貴所誘,去投嫪毐,此事當時鹹陽無人不知,閣下妄言乃太子所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
“至于兄弟二人如今爲燕國卿、将。确有此事也。”
“此兄弟二人,助嫪毐在先,奪了鹹陽,追殺華陽太後,待嫪毐之敗,此二人偏又能悄然遠走,不損分毫,非有大智大勇不能爲也!”
“我家太子本就愛才,加之燕國孤弱,難有諸侯賢才北遊,此兄弟二人既有大才,又爲太子所識,用其長,起其短,有何不可也?”
“譬如閣下,乃是楚人,不爲楚所重,才遊于秦。如以閣下之論,燕不當用秦之罪人,則秦王豈能用楚之棄人也!”
荊轲偷換概念,将李斯所說的郦生兄弟身居高位說明燕太子丹乃是當初指使兩人爲亂的證據,轉到了該不該用兩人之才的問題上,說的很是理直氣壯,順手将了李斯一軍。
關于太子丹和秦王政誰對不起誰的問題,朝中諸臣都知道這是個扯不清,理更亂的問題。見荊轲駁了李斯一番,趕緊有人接過話來,道是這些不過個人恩怨,我家大王胸懷寬廣,并不計較,但燕國助仇趙背親秦,确實燕國的不是。
荊轲哈哈大笑,道:“諸侯相争百年,置相者非爲薦賢,乃圖一國之私也,張唐爲燕相三年,何益于燕也?況其爲燕國重臣,不知上下之禮,忤逆太子,失君臣之禮,大逆不道,太子以之爲秦臣,不忍加誅,僅逐之歸秦,此正太子仁心愛人也,何罪之有?”
說完這個,荊轲繼續反駁秦王政的論點:太子丹逐走張唐,并無過錯,但秦國卻借此虐待太子家眷賓客,将其驅逐歸燕,這才絕了秦燕之好。
至于燕國助趙國抗秦,荊轲就更有理了:秦國既然先視燕國爲仇,燕國乃是小國,比不得楚、趙、秦、齊,隻能合縱以自保,秦國鼓動趙國伐燕,燕國盟趙而攻秦,乃是理所應當,并無不當之處!
況且上次大戰,燕國的了雁門、雲中兩郡,王翦率軍攻廣武,雖然當時是趙軍屯于廣武,可那是屬于雁門,乃是燕國的城池,燕國助趙國抗秦,乃是爲了自保,更是天經地義。
至于這一次,如果不是王翦率軍北上攻伐燕國,使得燕國雁門郡岌岌可危,燕國何至于勉強抽調大兵,西上攻太原。
說到底,燕國每次都是面對秦國的威脅無奈自保,這才兩國屢戰,這錯在秦而不在燕。
燕國雖然屢次受秦之攻,仍不願絕兩國之好,比如這次,隻是攻下榆次數城,并未趁機奪取太原南部各城,一旦王翦從雁門撤軍,當即轉了守勢以求和好。
“臣愚昧,隻看到秦不利于燕,實未見燕曾求惡于秦也!望大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