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名秦軍士卒簇擁着荊轲進了大營,一路走來,荊轲觀秦軍大營諸帳,遠近狹闊,各有章法,官兵進出,皆有規矩,荊轲暗自點頭:王翦身爲秦國大将,統兵果然頗有心得。
王翦的大帳,在營壘正中,左右和後面,有數十個小帳環繞。前面寬闊處,數百名王翦親衛,俱都是披甲執戟,列陳兩隊,夾持道路。到了近前,車馬正在前行之時,兩側親衛猛然雙戟往前一挺,交叉搭在頭頂之上,口中大喝:“來者何人?通名進見!”
荊轲的車夫也是個膽大的,前面雙戟雪亮,戟尖隻對面目,車馬手一緊,将馬缰繩拉住,怒目大喝道:“爾等無禮!”
荊轲淡然一笑,道:“虎奴莫生氣,戎狄之國,不懂待客之禮,更何況其軍中粗鄙壯漢。”
王翦原想吓荊轲一吓,隻要荊轲略有失态,也就罷了,沒想到荊轲處變不驚,反冷冷的扔出這麽幾句。倒讓這些列隊的親衛将卒怒不得,退不得,甚是尴尬。負責帶路的小吏見沒神作書吧弄了荊轲,反倒讓他借機損了上将軍兩句。趕緊上前道:“此乃燕國使臣,将軍貴賓,無禮不得,還請讓路。
前面那些将士有了這個下台階,趕緊收兵站好。虎奴微微一抖缰繩,車馬啓動,緩緩向前。
到了大帳近前,小校請荊轲下車進帳。荊轲起身,整整身上衣裳,輕輕彈去塵土,跳下車來,遂小校前行,走不到十步,前面秦軍軍簇擁之下,一人閃了出來,阻住荊轲道路,荊轲擡眼看時,來人一身青衣,身挎長劍,臉上似笑非笑,一股嘲弄的意味,道:“荊卿還記得蓋聶麽?”
蓋聶爲一方大豪,素來爲遊士豪傑所重,但他身家俱在晉陽,秦法嚴苛,蓋聶也不敢稍違,況王贲爲太原郡守,郡中豪傑多畏之,王翦爲上将軍,威權更重,有令相召,蓋聶也不敢不來。
對于荊轲往日不争而走,蓋聶以爲儒弱,心中鄙之。故王翦的吩咐,蓋聶欣然從令。
隻是他這樣一問,荊轲已知其意,哪裏肯示弱。微微一笑,雙手負在身後,淡淡的道:“昔日見先生卓然不群,威懾群雄爲一方大豪,轲目爲壯士而不争,緣何今日竟自甘堕落,爲他人護帳守門也?”
荊轲一句話問出,蓋聶又羞又惱,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待要拔劍相向,荊轲又是他國使臣,無将軍之令,蓋聶哪裏敢動手。正手腳無措之時,蓋聶身後一人哈哈笑道:“荊卿乃上将軍貴客,汝等不恭敬迎接,擋路爲何?”
說着将衆人撥開,從後面走了上來,對荊轲深施一禮,笑道:“素聞荊卿豪傑,果然爾,在下賈遺,見過先生。”
荊轲面帶微笑,還了一禮,道:“久聞大名,今日得見,何其幸也。”
兩人見過,賈遺請荊轲進賬,至于蓋聶和那些親衛,自然無視。
王翦在帳門處接到荊轲,彼此見禮,入座。王翦令人擺上酒宴,寒暄已畢,王翦笑道:“先生此來,所爲何事?”
荊轲神色一肅,拱手道:“上将軍見問,轲不敢稍瞞,特爲上将軍之英名和秦國安危而來!”
王翦暗道,聞荊轲在燕,亦文亦武,爲燕丹所重,果然一開口,就是聳人聽聞。
王翦手撫胡須,眼睛眯着看一眼荊轲,道:“請先生道其詳!”
荊轲侃侃而道:“上将軍久曆行伍,功勳卓著,諸侯爲将者,皆視将軍爲當世名将!”
一頂高帽子先砸過來,還不等王翦謙遜,荊轲話一轉,轉向當前戰局,道是王翦既熟知兵事,必然知進退。然秦和趙大戰,燕雖出兵助趙,亦未大舉攻秦,不過是自保其土罷了。秦既敗于趙,或起兵攻趙以報其仇,或是興兵攻韓魏以取其土才是正道。
但秦和王翦不出于此,反舉大兵攻燕之雁門。
燕軍雖然一向孤弱,但這些年卻是勵精圖強,已非往日可比,況且雁門之地,山路險峻,進出不易,并非用兵之所,秦二十萬大軍北上,苦戰數月,除了折損丁壯,消耗糧草,疲敝庶民之外,毫無所得,可見秦之失策。
燕爲秦所攻,自然不肯束手,舉兵西上伐秦,乃是順理成章。燕趙兩軍入太原上黨之地,初時如入無人之境,可見天亦助燕趙而厭秦。
王翦統軍二十萬北上,直接數戰下來,折損三成還多,丢了十來個城邑。此并非王翦無能,乃是天意如此,秦策謬誤也。
如今兩軍對峙,狼盂、榆次,燕趙集兵守之,當今之事,誰都知道堅城難攻,大舉圍攻還曠日彌久,況兩城之後,燕趙可随時興兵應援乎。
兩軍對峙,燕趙憑城,秦軍守壘,萬一秦軍一個大意,爲燕趙所趁,兩面夾擊,則秦大軍十餘萬豈不是危矣?
大軍如敗,太原諸郡原本就是趙地,人心并未盡附,太原二十餘城絕非秦可有也!
如此敗軍失地,大将軍王翦豈有不名聲掃地之理?
隻怕光是身敗名裂都不夠,秦王說不定還要置王翦父子于法。
王翦所統大軍,乃是關中子弟,皆爲秦之根本,諸侯聞秦大軍覆敗,國家震動,豈有不乘機興兵恢複故土的道理?
那時燕趙之軍南下河東、上黨,韓取三川,趙攻河内,齊魏攻東郡,楚國取荊宛,則關東之地,秦不能保一分也。
如此,則上将軍王翦則爲秦國衰敗之罪魁禍首也。
故秦與燕趙對峙,不如和于燕趙。
三國如盟和,則王翦大軍得以保全,子弟可以歸家,河東太原之庶民也可休養生息。諸侯聞三國盟和,秦國大軍又自善戰,則天下諸侯,誰敢輕捋秦國虎須。
捎待一年半載,秦如糧草豐盈,大軍出關,取韓,滅魏平常事兒。那時國得兩郡之土,齊楚懼秦軍之威,定然恭敬如諸侯。割土納款于秦,上将軍獲滅國之功,王氏富貴尊榮,又豈是他人可比也?
王翦聽了,哈哈大笑道:“荊卿好一張利口,明明燕趙不支,那一與我戰,欲退兵求和罷了,怎麽偏又如此大言。”
荊轲可沒笑,仍是很嚴肅,道:“退兵言和各有其利罷了。上将軍道在下大言,敢問上将軍,如榆次之城,如此之兵,上将軍十幾萬大軍攻之,可保一月而下乎?”
一月而下?三個月也難說呀!王翦心裏道。
賈遺道:“攻城之事,豈易事也,一月南下。”
“三月可下乎?半年可下乎?一年定可破之乎?”
面對堅城,裏面又兵精糧足,别說三個月、半年、一年,兩年也未必就一定能打下來,魏國的大梁城,秦自幾十年前就想奪了,打了多少次都沒啃動,當初邯鄲之戰,秦國圍攻兩年多,裏面缺兵、缺糧的,還不是得不了手。
攻城戰要想打的容易,或者城池矮小,或者裏面兵馬或者糧草不足圍起來打。像榆次這樣,裏面有大軍支撐,後面道路暢通,真要打下來,絕對是曠日持久,而且往往是需要後方有所變故,讓城内的防守松下來才行。狼盂也是如此。
荊轲問的這話,王翦隻能默然相對。
賈遺也是策士出身,素來善辯的,不肯讓荊轲占了上風,反駁道:“此兩城固然不易攻,然燕趙兩軍卻隻敢龜縮城中,不敢應戰,非我秦軍之對手亦明矣!”
荊轲哈哈一笑,道:“先生雖多智,終非統兵之将也!”
“身爲将者,擇有利之機,揚己之長,擊敵之短以求勝也。我軍不出戰者,非畏秦,乃是尋戰勝之機也。先生以我軍畏敵,恐他日兵敗,即根源于此也!”
荊轲巧言,賈遺反被他教訓兩句,王翦微微一笑道:“先生善言,果然大才!”
“燕趙既有意求和,不知誠意如何?”王翦既然知道荊轲善辯,并不于荊轲做口舌之争,直截了當的問道。
别管話說的如何漂亮,畢竟乃是燕趙先求和而來,王翦當然要利用這個來索取條件,也看看燕趙求和的真實目的。
荊轲朗聲笑道:“上将軍果然爽快,此事易爾”
“如今兩軍僵持不下,就以目前之界,各自退兵爲是。”
王翦大搖其頭,嘿然道:“先生此言差矣,燕趙攻我城邑,欲罷兵時,當退還所占之地,賠我糧草之耗,納質子以示其誠!”
王翦漫天要價,荊轲端然高坐,正色道:“上将軍何以言相戲也?戰既不勝,豈能以口舌得之乎?”
荊轲此來,原也沒想着一次就能談出什麽結果,不過是欲秦人知道燕趙有和之意罷了。價錢談不攏,那也就不談也罷。
正事談不下去,三人聊些詩書閑言,待酒足飯飽,荊轲告辭,王翦和賈遺送出帳外,荊轲上車,施施然去了。
蓋聶被王翦所召,反被荊轲羞辱幾句,待看荊轲去時,上将軍和客卿都是禮敬,至于蓋聶,不過最後說了一句:“汝可回矣!”
蓋聶羞憤難當,自己爲一地大豪,卻顧忌身家性命,迫于權勢,任人呼來喚去,方爲荊轲所輕,實是奇恥大恥,日後如何還有面目見天下豪傑!遂勒劍自盡于家中。太原豪傑聞之,皆憐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