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工鄭國乃是韓國陽翟人,文信侯呂不韋的同鄉。當年呂不韋在陽翟爲巨商大賈,鄭國曾經在其門下爲客。
秦莊襄王即位,呂不韋率兵取西周洛陽之地,封爲文信侯,享洛陽十萬戶。聞名于諸侯,多有韓人聞名前來投奔。
到嬴政即位,呂不韋被尊爲仲父,相國,執掌秦國大政,以當時戰國四公子信陵君、平原君、孟嘗君、春申君愛客,門下賓客各以千數,名震諸侯。而秦爲大國,卻無可與比肩之人,文信侯深以爲恥,故廣納天下遊士賓客,以昌秦國之盛。水工鄭國就在此時來到呂不韋門下。
兩人既是同鄉,又是舊識,鄭國自然深受呂不韋器重。鄭國對呂不韋道:“秦并巴蜀,李冰爲蜀守,舉一郡之力,耗時十數載,修水利,整河池,雖耗一時之力,然蜀地自此富足,成天府之國,爲秦之糧倉。如今關中,沃野千裏,然終賴于天時,或有兇歲,非國之福。”
“今君侯掌一國之政,何不整修水利以利灌溉,如此關中富足,可爲秦造萬世之基,成相國萬世不替之大功!”
此時秦國多年用兵,常從川蜀調糧入關中,秦嶺險峻,着實不易。鄭國有此一說,呂不韋自然大感興趣,詳細問之,鄭國早已有備,拿出山川圖畫,詳細指示,何處引水,何處行渠,何處灌溉多少。呂不韋看了,當即拍案叫好。
隻是細細一想,又覺工程浩大,恐非一年半載所能行。鄭國勸之再三,道是耗一時之力,成萬世之功,正是賢相雄主所當爲。呂不韋被鄭國說動,力排衆議,于大王嬴政元年開始,調數萬徭役,修造引泾灌溉工程。
經過這十年辛苦,這浩大工程已經接近尾聲。這關中平原,東西數百裏,南北數十裏,地勢上是西北略高,東南略低。泾水自北山中流出,原本是一直向南入渭水。鄭國率人在泾水之上築壩攔水,大壩西起仲山,東到谷口,長達千餘丈,高十餘丈,最厚處寬達數十丈,蔚爲壯觀。
泾水被攔之後,由此沿幹渠向東。引泾幹渠位于北山南麓,正好在關中平原的北緣較高的位置。沿線與冶峪、清峪、濁峪、沮漆等水相交,過三百裏,注于洛水。在幹渠各處,鄭國指揮修渠軍民,穿鑿支渠南下,分流灌溉南面的大片農田。由于西北高、東南低的地勢,因此整個工程不但全部是自流灌溉,而且控制的面積極大,預計可灌溉四萬餘頃。
這個工程測量、設計水平之高,以至于其後兩千年當中,關中所有的水利工程,無一不是在此基礎上進行完善和疏浚的。
隻是如此巨大的工程,不但耗費了衆多的财賦,更使數萬精壯長年累月拖累在這個工程之上,自然讓秦國對外的攻伐受到不小的牽扯,隻是相國大力支持,那些将軍和宗室大臣卻也無法。
如今呂不韋罷相,反對之聲驟起,恰在此時,鄭國手下一個心腹賓客,因喝酒誤事被鄭國責罰,懷恨在心,向左相槐狀舉報,鄭國乃是韓國密間,修造這個工程就是爲了虛耗秦國國力,使秦國無力向東征伐,以延緩韓國面臨的秦國攻勢!
槐狀得此密報,當即密奏大王嬴政。當即着人逮捕鄭國及其手下一幹賓客,令昌平君等人審問。
鄭國是一個才智卓絕的水利工程師,卻不是一個能熟稔政治大局的遊士政客,很是老實的就承認了:“始臣爲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爲韓延數歲之命,而爲秦建萬世之功。”
這一下,朝臣大嘩,昌平君想起前些日子姬丹和尉僚的話語,當即和軍功大臣勸谏大王嬴政:“諸侯各國遊士紛紛來秦者,乃是以秦爲強,各國微弱,故事秦爲其主遊間于秦,非忠于秦也,請一切逐客。”
大王嬴政見了鄭國的供詞,勃然大怒,深恨鄭國和呂不韋等人,隻是慮及呂不韋深負人望,未可輕動,遂下诏:“文信侯呂不韋操國無道,姑念其勞,不究其罪,出就封地”
“鄭國爲韓之間,大罪當斬!以渠将成,責其帶罪完工,其罪後議”
“一切六國遊客,盡逐之!”
三道诏旨傳出,一時之間,鹹陽城内六國之客人心惶惶,莫知所終。呂不韋此時辯無可辯,隻得帶了賓客家眷,草草收拾了一番,離鹹陽就國!
雖然倉促,但呂不韋爲相多年,洛陽又是天下商賈輻辏之地,最是富足,他受封洛陽十萬戶,享洛陽市稅,自然很是闊綽,府中車馬财物仍是多達千乘。連在一起,可謂是浩浩蕩蕩。
文信侯就封,這當朝權貴不論是和呂不韋親近也好,和他不和也罷,還都是要送一送的。這就是政争,兩個人就是手握尖刀往死裏捅,那面上一般都是要笑盈盈的不露聲色。何況這送别,對于勝利者來說,也未嘗不是一個炫耀自己,羞辱對手的好機會。
姬丹心裏對呂不韋門下的三千賓客早就眼紅的不得了。燕國地處東北,位置偏僻,諸子百家大賢多在三晉和齊國,少有遠遊到燕者,姬丹心裏記得,過兩年呂不韋自盡,這些賓客可被嬴政打擊的不輕。如果今日能多多拉攏,有此前緣,日後或能将這些人聚到燕國,以這些人的大才,燕國文化昌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那絕對是燕國之福!
這送行的官吏,在鹹陽東門之外,擁擠成一片,姬丹不願和别人湊熱鬧,領了門下賓客,遠遠的在路邊恭候。
先是數百輛盛裝财物箱籠的大車,在僮仆們的駕馭下,一輛接一輛的過去,然後才是門下賓客的車馬,姬丹無論識與不識,都是和範增他們一道躬身行禮告别。這些賓客,誰不認得赫赫有名,風頭甚勁的燕國太子丹?加上他身邊的那些賓客,多是常在一塊飲宴歡聚的。因此也都是恭敬還禮,惜别而去。
不多時,一輛驷馬高車過來,姬丹知道這是呂不韋的坐車,上前一步,高聲道:“小子燕丹特來相送君侯!”
呂不韋坐在車中,早已得知有人在此迎候,待聽到姬丹報名,車夫掀開車簾,呂不韋從車裏一哈腰,鑽了出來,在長子呂覽攙扶之下,下車相見。
姬丹擡頭看去,呂不韋今日頭戴玄冠,身着黑色寬衣大裳,餘外一切配飾皆無,甚是素淨,面色雖有些憔悴,仍很是沉靜,長須梳的整整齊齊,垂在胸前。見了姬丹,呂不韋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拱手道:“我待罪遠行,竟勞動太子遠送,我受寵若驚呀!”
姬丹上前一步,很是誠摯行禮道:“君侯勞苦功高,今日竟含冤被貶,丹雖有心,隻是無力助君侯一二,甚是慚愧!”
“君侯此去,遠在千裏,不知何時能再聆聽君侯教誨!”
呂不韋久經宦海,這前來送行的,都是一樣的客氣恭敬,但其中的真假,呂不韋還是聽得出來的。姬丹心意拳拳,和昌平君等人一味虛情假意自是不同,呂不韋看着姬丹,心裏一陣暖意,道:“太子客氣了,日後有緣,自能相見。”
姬丹走近呂不韋,低聲勸道:“君侯,此去洛陽,乃天下之中,寒風隻怕更盛,君侯年紀高大,還需千萬小心風寒!”
“如實在耐不得,我燕北有大山爲憑,君侯不妨到燕國一遊。小子不才,願爲君侯遮風擋雨!”
呂不韋聽姬丹這番語帶雙關的話,大是驚詫,後退一步,打量一下姬丹,見姬丹雙目炯炯,很是誠懇的看着自己,呂不韋很是感動,上前托住姬丹的雙手道:“太子盛情,我心領了,如今年老心衰,到了洛陽,也不過悠然林下而已,還怕什麽寒風驟雨,日後如有機緣,犬子和諸門下,還望太子多加照拂就是!”
呂不韋聰明絕頂,哪裏不知道姬丹所指。離開鹹陽,朝中權貴未必能讓他安享尊榮已盡天命。但在他看來,以秦國之強,諸侯畏懼,天下隻怕無人敢接納自己。
就算姬丹有此好意,但以燕國之弱,又豈是自己的可托之地!況且自己曾是呼風喚雨,名震天下的人物,四處逃避苟延性命,豈不有損自己一世英名。
故而呂不韋婉然拒絕姬丹籠絡之意,隻以子孫賓客相托。
姬丹還要再勸,呂不韋一擺手,呵呵笑道:“我心已決,太子素稱豪爽,何必再效此小兒女形态?”
“眼下熊啓新晉相位,正要立功,太子還是抓住機會,速速歸國爲上!”
說罷,呂不韋一拱手,和衆人行禮,上車而去。
姬丹看着遠去的車馬,長長的歎了口氣,領着衆賓客回城。到了府内,待衆人散去,姬丹獨留下尉僚,悄悄問道:“如今飛燕衛士可用否?”
飛燕衛士,乃是姬丹門下武藝陰狠,善于暗器的賓客組成,當初隻選出十五人,歸尉僚親統,嫪毐之亂時,多曾趁機出動,雖有不少斬獲,可也折損了幾個。
尉僚回道:“飛燕衛士,如今可用者十二人,隻要太子一聲令下,立刻就可出動。”
姬丹踱了兩步,道:“好,既是如此,我要他們去幹掉一個人!”
尉僚很是不解,幹掉一個人?幹掉誰?這朝中權貴,别說刺殺不易,就是刺死一兩個,目的何在呢?尉僚勸道:“太子,如今這朝中權貴,個個都有武士護衛,飛燕衛士雖強,恐也難以得手。如有差錯,反得不償失呀!”
姬丹搖搖頭,肅然道:“此人不是權貴,可比權貴重要的多!”
“此舉事關天下大勢,縱然得不償失,也需冒險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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