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玉瑤姊妹倆都往公主府裏鬧新娘去了,徐思看了看時辰,想一時半刻她們還回不來。便在燈下閑翻如意的書信,一邊看,一邊失笑,一邊又頻頻歎息。
如意離開建康,已有兩年。
兩年時光,統共就回來了兩次。
最初一次回來是在永泰元年四月——似乎是在剡縣訪得名醫,恰名醫被征召入太醫院了,于是她帶着莊七娘回來求醫。住了約莫有半個月,便将莊七娘交托給霁雪,再度離開建康。
第二次回來,是在永泰二年十月,依舊住了半個月,便再度随商隊出行。
她家姑娘依舊能幹得很,聽說已在廣陵和襄陽各都立了分舵,輾轉同北朝做起生意來。兩年入賬千萬,引得京中商賈紛紛向北跑去尋找商機。她賺錢多卻依舊無私藏,盈餘大都充作了軍資。如此孜孜不倦,朝臣們沒臉再诽謗彈劾她,稱贊她卻又有阿谀之嫌,便幹脆避而不談。而她人不在京城,百姓們沒了談資,也漸漸将她遺忘。
如今提起舞陽長公主,最多有人記得——哦,是太後的養女,破例封做公主的那位啊。僅此而已。
去年冬天如意去了交州。她機緣好,得顧淮的青眼,而顧淮在交州恰是個恩威并重的大人物。她帶了顧淮的信使和信物到交州,一入界便得百越民的盛情款待。酒飽食酣之餘,寫信回來說——吃到交州的百蟲宴啦。
歡欣鼓舞之情溢于筆端。
徐思看着便笑起來,依稀記起這“百蟲宴”她似乎四五歲時就惦記上了,如今也算得償心願。
如意在交州住了小半年,中間似乎遇上一場小騷亂,當地越民殺了土酋,又要驅逐漢官。如意居中調停,竟說服鬧事的越民投誠自首,事态就此平息下去。這件事交州府有奏報,而如意也爲此特地寫了厚厚的一封信劄,通過商隊先行送回朝中,向蕭懷朔陳說原委和策略。蕭懷朔亦下诏特赦了那幾名越民,又在國子監中額外開辦修文館,專門招收四夷子弟前來讀書。
百越蠻荒之地,朝中向來并不十分重視,這件事并沒激起什麽議論。但徐思讀了如意寫給蕭懷朔的信劄,心下亦在想,若非如意的心另有所屬,她其實比任何其他姑娘都更适合輔佐天子、母儀天下。
當然,這也隻是偶有所感罷了。
徐思更擔心的其實是如意在交州住得太舒坦了,會樂不思蜀。
——雖說書上提起交州無不說是“瘴疬之地”,但如意寫信回來說的都是,蟲子好吃,荔枝更好吃,甘蔗可以随便吃!越民熬糖好神奇!原來嚼春砂仁就能止瀉!木棉樹上真的能結棉花呀!……措辭不同,但大緻就是這個意思。
她甚至還專門學了當地土話,以字表音,寫了首當地山歌給徐思“聽”。
分明就吃住得分外新奇和滿足。
但阖上信,看到她寫在背面的哪句百越山歌,依舊不由失笑,放下心來。
徐思記性很好,隻看了一遍便記住了——哪句百越語的意思應當是,“想家了”。
徐思覺着如意應當也快要回來了。
畢竟她的黑沙糖和霜糖都已經送到建康了——從交州收糖一事,如意也在給蕭懷朔的信劄裏提到過。說是開商路,将交州之糖運往四方。如此漢民有糖,而百越之民可種甘蔗謀生計。有生計則安居,則少暴|亂。是太平長久之法。何況甘蔗隻生在交州,北方不産,天然是我能壟斷之物。若賣到北朝,便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亦可用來豐盈國帑。
徐思覺着,這半年多她留在交州,爲的應該就是研究交州的糖可以怎麽改進,才更容易往外運,更容易賣出去吧。
到底還是,商旅本色。
信讀完,侍女也前來通報,“陛下來了。”
說話間,蕭懷朔便進屋來向徐思請安。瞧見徐思手上書信,知道她這是又思念如意了,長睫便一垂。
徐思知道他今日略飲了些酒,将信收回匣子裏,便吩咐侍女進程醒酒的甜湯。又令他過來坐。
——蕭懷朔依舊沒有娶親。
他态度堅決,兼這兩年他确實還在孝期中,朝臣們便沒有苦勸。徐思既已知曉他的心意,當然也不會繼續緊逼。
故而這兩年國中有君而無後的狀況,維持得還算平穩。
不過想來也持續不了多久。朝中已經有人重提立後之事了。年初除服,這個月琉璃也出嫁,想再拿守孝做借口,朝臣們大約也不會再買賬了。
徐思猜想蕭懷朔近來心煩,應當多少與此相關。
今日飲至薄醉的地步,隻怕是借酒澆愁了。
她看得出,蕭懷朔對如意依舊沒有死心——她這個兒子本來就比旁人長情、執拗些,在感情上看不開并不稀奇。
她不願刺激蕭懷朔,便幹脆不提這一件。隻道,“想吃些什麽?我讓人去做。”
蕭懷朔卻搖了搖頭,道,“阿姐從交州回來了。”
徐思一愣,忙道,“走到哪兒了?”
蕭懷朔道,“八月十五時到的巴陵郡,想來不幾日便該到了吧。”
徐思又歡喜,又顧慮蕭懷朔。蕭懷朔卻隻垂着眸子,面上淡淡的。
徐思幾番欲言又止,終還是說道,“你若放不下,待她回來……”
蕭懷朔搖頭,道,“已經放下了。”
徐思還要再說,蕭懷朔便道,“您就别爲我操心了,我又不是兒女情長之輩。”
這句話幾分真幾分假,徐思亦分辨不清。思慮了好一會兒,才道,“并不是讓你兒女情長,隻是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紀,該考慮下自己的親事了。”
蕭懷朔面色淡漠,道,“……我隻是想娶個比她更好的。”又笑,“若不領着個比她更好的人到她面前,豈不讓她更得意了。”
明明是調侃,可對上他空茫寂寞的眼神,便知道他隻是在逞強而已。
唯有放不下的人,才會非要找個“比她更好的”。說找個比她更好的時,根本就已經将她當成最好的了。
徐思暗暗歎了口氣。若依蕭懷朔的意思,除非如意真的回心轉意,否則隻怕他真會拖延到天荒地老。
她雖不願在這些事上過多幹涉,但此刻也少不得強硬一回了。
便道,“今日又有人提起你的親事。我想就此操辦起來。你若還有話對你阿姐說,便盡快說吧。”
蕭懷朔不由愣住,一時隻是盯着徐思。然而到底還是複垂下眼眸去,道,“嗯。一切憑您做主……”
十月底,如意回朝。
琉璃成親,早半年多她就說要回來。雖然路上因事耽擱了些行程,最終沒能趕上琉璃的婚禮,但一路上安排得也有條不紊。待她行近建康,信使便幾乎一日一往的像徐思禀報她的蹤迹。等如意行至朱雀門時,徐思和蕭懷朔已輕裝簡從,微服前來迎接。
如意風塵仆仆萬裏跋涉而來,回到總舵,才要進屋梳洗更衣,便見滿院子的護衛侍從,才知道徐思和蕭懷朔已在屋裏等她了。
她亦來不及換下衣衫,草草擦了一把臉,便進屋去見母親弟弟。
出去一年,她身量拔高了,也略曬得黑了些。然而精神卻好,臉上半分疲沓也不見。一身幹脆利落的江湖打扮,更襯得她猿背蜂腰、俊俏清朗。如風也似的刮進屋裏,内外侍奉的宮娥們無不偷眼看她。
就連徐思一時認出她來,也不由歡喜道,“還在想哪裏來的少年郎,好生俊俏。竟是你回來了。”
如意笑道,“是我!阿娘……”便屈膝下拜,先給徐思磕了三個頭。
然而頭還沒磕完,便被徐思拉到懷裏,道,“先讓阿娘好好看看。”如意噙着笑,徐思便捧着她的臉,仔細端詳着,“高了,黑了,也瘦了。”
如意便擡起胳膊讓她摸上臂的肌肉,道,“越民住在山裏,我天天往山上跑,練得跟猴子似的。别看瘦了,可結實着呢!”
徐思笑道,“哪有自己說自己像猴子的!”
如意便又向蕭懷朔行禮。
她依舊含着笑,那雙眼睛亮得如寒潭星光一般,清透幹淨。眸子裏了無心事、了無陰霾,看他的目光坦然又純粹——兩年前的事她顯然已釋然了。她亦遵守了自己的承諾,那目光中也并無疼愛的意味。她平等的看待他。
她隻微笑,“我回來了。”
她依舊是如意,隻是比過去更肆意和自在些。明明妝容草率如庶民,卻反而比當公主時更明豔奪人了些。
蕭懷朔看着她的眼睛,又想,她果然還是這樣的眼神看起來最美,又難過,她果然依舊沒有喜歡上他——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這兩年她始終行走在外,從未給他任何機會。
蕭懷朔便也隻垂眸點頭道,“嗯。”
從交州帶回來的土産,早許多天就已送到。然而她又從沿途各地采買了許多東西,有些還在路上,也有些帶在身上。她便一樣樣拆箱出來,邊拆邊逸興揣飛的給徐思講她這一路上的見聞和趣事。這孩子出去了一趟,沒學會旁的,盡學會實在了。簡直恨不能将離别後的想念和親近全部變現成實物,一股腦全部塞給徐思。因那思念和親近太多了,東西都覺得不夠用一般。
徐思聽着又好笑,又無奈。到底還是催促她别光顧着說,先跟自己回宮去——宮裏爲她準備了接風宴呢。
上了車她終于安靜下來。大概長途跋涉的辛勞終于追上了她的腳步,她靠在徐思膝頭,一時安靜得無話可說,竟悄然睡着了。便這麽安穩的,一路睡到回家。
回辭秋殿裏,宮娥們服侍着她沐浴、梳妝、更衣。
她換上宮裝從殿内出來,眉梢眼角略施粉黛,複又變回建康城中那個花容月貌、曼妙婉約的公主殿下。
接風宴後,蕭懷朔早早退席,說是有政務要處置。如意則被玉華玉瑤姊妹纏着說故事,好容易被琉璃解救出來,又聽琉璃半抱怨半炫耀的講說婚後煩惱,最後還要被她催一回婚。
等他們都走了,如意便和徐思一道靠在榻上,有一句每一句的說着這一年來發生的事。
不知不覺便又睡着了。
醒來時日過西窗,餘晖漫灑。
倦意依舊歇于眉睫,如意掩唇打個哈欠,起身尋找徐思。侍女們說徐思去了玄圃蒙學館裏,要如意不必去尋,且多歇一會兒。
如意歇不住,便要去玄圃尋徐思。更換好衣衫,才出門去,便見蕭懷朔從外頭進來。
他們便一道去蒙學館找徐思。
蕭懷朔放緩腳步,如意便也不急于趕路。
他們便沿途觀賞宮中一草一木。
兒時他們也常這般結伴走在宮道上,一前一後,一急一緩——蕭懷朔當然是且後且緩的那個。他幼時懶,懶得能長草開花,如意卻是歡騰俏皮的性子。往往先是牽着手,越走蕭懷朔便越耍賴不肯走,于是不知不覺如意便跑得遠了。回身見手上牽着的那個丢了,趕忙回過頭去,便見一個七拽八拽的小屁孩在後頭控訴、委屈又霸道的瞪着她,偏偏還不許宮娥們抱着他往前趕。于是她便跑回去牽住他,遷就他。
但終于有一天,他松開了手。她于是拍動翅膀,高高的騰空,遠遊四海去了。
他們便聊着交州的局勢,聊如意在南方所見所聞。
和同徐思說起時不同,她講的當然不是趣事,而是她一路上的思考。
蕭懷朔亦認真聽着。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軟弱和越軌的話。
隻在将到玄圃時,他知這條路就要到盡頭了,終于停住腳步。
如意也跟着停下來,略有些疑惑的望着她。
蕭懷朔凝視她的面容,她眼眸清澈如水,裏面倒影着他的身影。他想,不知她能否将他此刻的模樣記在心裏——大概,是記不住的吧。
他說,“我快要娶親了。”
如意的眼睛輕輕的眨了一下。這一路上她始終維持着的那種似有若無的距離感終于輕微的被打破,那壓迫着她的睫毛的心不在焉的困倦也稍稍被驅離。她屏息,并且凝神的望着蕭懷朔。
蕭懷朔道,“人選阿娘已經替我定下了。”
他能清晰的看到,宛若無形的負擔被卸掉一般,如意的肩頭幾不可察的緩緩松懈下來。
她眼中亦不由自主的染了些暖意——那是她心中尚未能完全清除掉的,屬于親人的情不自禁。她在爲他感到高興。
可是,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蕭懷朔想,他隻是終于被迫承認自己赢不了而已。她的回應簡直就像在追亡逐北、趕盡殺絕。
他便不再看如意。
隻道,“你也不要再一個人漂泊了。在交州那次,你怎麽敢自己一個上山?萬一交涉不成——”他說了一半便卡住,暗恨自己不該過于激動。略平複了一番情緒,才道,“快些找個人嫁了吧。”
如意沒有作答。
蕭懷朔便擡手揉亂她的頭發,道,“随便嫁給誰都行,别留在我跟前礙眼了。”
永泰三年十二月,天子大婚。
永泰四年三月。
當江南草長莺飛的時候,滿城春|色。自國子監沿秦淮河向西去,夾岸桃李缤紛,飛花勝雪。那落英沿河入江,這幾日江上漲潮都帶了粉色。江中鲥魚食桃英而肥,正當最鮮美的時候。
如意的商船從江陵來,如意随船回京。至秦淮河口,卻被阻在碼頭外。似是靠岸船隻過多,碼頭繁忙,一時還騰不出泊位。
她便到甲闆上吹風。
江上船隻往來如梭,桅杆如林。臨近傍晚,夕陽斜抹于江,波光如金鱗翻躍。
有同樣閑而不能靠岸的船隻泊于江上,那船主好雅興,臨江抱琴,奏響清音。
那琴音幹雲,疏朗遼闊。便如雄鷹展翅翺翔于九天,翼下風高天長。卻倏然一回,盤而複旋。
江潮湧起。
如意倚欄而聽,心情也不由跟着起而複伏。她想那琴音明明高闊無邊,卻爲何令人覺着孤寂無偶,求而不得。
遲疑之間,她已翻身踏着護欄,騰躍至那船上。
落地便覺琴音一铮,那撥弦的手指停住了。
一時風過。那江風吹開船樓上的木窗,那彈琴之人正和如意四目相對。
鬓若刀裁,眉如墨畫。
隻一個恍神,已淚盈于睫。
那人起身,一時隻是凝望着她。
将風越大了,江畔落花随風亂飛。
他們就這麽對面相望。千言萬語,俱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隻化作一句,“……你失約了。”
如意落着淚已笑起來,她想原來他也并非毫不在意,原來他也一直記挂于心。
她點頭,笑道,“嗯,是啊。你還在等嗎?”
他便也跟着笑起來,道,“嗯。現在,算是等到了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