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廢待興的時候,琉璃的婚事當然沒有當年妙法、妙音兩位公主出嫁時的煊赫鋪陳,卻也有三日笙歌、十裏紅妝。兼蕭懷朔同徐思親自駕臨,百官觀禮,論說規格,反而是她的最高。
但琉璃本人依舊沒什麽實感。她已被顧景樓糾纏了三年,煩他煩得跟成婚三十年了似的,故而一時還真體會不到什麽新嫁娘的羞澀矜持。
上妝時還在同徐思抱怨如意,“上次來信時還說,我成婚時她一定回來。這次就說時辰趕不及,還是不回了。我一輩子有幾次大婚啊,難道她還想等下次不成?這次出去都小一年了,還……”
妝娘要爲她上唇妝,她才不得不歇了嘴,乖乖回頭。
徐思便笑道,“這次是去交州了,路遠些,當然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
見上完唇妝琉璃又要抱怨,徐思便拈起塊饴糖塞進她嘴裏,笑道,“好了好了,添箱不是送到了嗎,且饒她這一回吧。”
徐思說起添箱,琉璃越發惱火起來,含含糊糊的就向徐思抱怨起來,“說起這件事就來氣。如意不是送了一石霜糖給我嗎?顧六見白花花亮晶晶的,還以爲是青鹽。禮倌讓他撒一撒門庭,他偷懶拆了一包去撒,結果弄得府門前全是螞蟻,公主府都快給他弄成螞蟻窩了!現在新郎倌兒還領着一幫人在掃螞蟻呢,您說這人可惡不可惡!”
滿殿宮娥都低頭掩口,生怕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徐思也笑道,“如意也是,千裏迢迢的就送了一石糖來。”
琉璃道,“是霜糖。這東西稀罕呢,如今我都直接将它端出來飨客,上茶時配一碟,都不用擺什麽山珍海味,就有臉面得很。人人都在背後打聽這東西是怎麽得的。日後如意将霜糖賣遍京城,起碼有我一半功勞。”
徐思笑道,“是是。”
說話間侍女們已爲琉璃上好妝容,隻留最後一縷散發、一枚金簪。徐思便起身,從妝娘手中接過簪子,替琉璃挽發加簪。梳好了,又推她起身,道,“時候還早,先去徽音殿裏看看吧。”
去年年底,宮城便已修繕完畢。隻蕭懷朔在東宮住得習慣了,兼他尚未立後納妃,東宮也住得十分寬闊,便沒急着搬遷回去。徐思卻已搬到辭秋殿裏了。如今徽音殿已改做祭祀之所,供奉着先皇和沈皇後、張貴妃,維摩和他的元妃郭皇後。
蕭懷朔即位已三年,天下複歸安定太平。一切明明才過去沒多久,可也許因爲那場大亂來得急去得也快,如今說起來,隻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江南畢竟富庶。隻有在記起死于那場兵亂的親人時,才會再感到切膚之痛,猛然間警醒——殷鑒未遠。
琉璃便去徽音殿裏,爲死去的父母、兄嫂磕個頭,上一炷香。
三年時間,足以淡化很多事。如今提起親人,她已不再痛哭流涕。隻在心中默默的将近況述說一遍。
僅此而已。
然而再從徽音殿中出來,感受到江南孟秋鮮妍明媚的天光,忽就對自己要出嫁了一事,感受到真切的踏實和期待了。
顧景樓的父親顧淮依舊鎮守雍州。如今雍州已無大的戰事——境内平穩下來,境外便不敢輕舉妄動。偶有些小交鋒,也無傷大局。故而這次顧景樓大婚,顧淮也暫從雍州回來,稍稍出席下兒子的婚禮。
——顧家宗族在吳郡。顧淮的夫人蕭氏和大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并未入京替顧景樓操持婚禮。顧淮也是千裏迢迢的趕回來,聘禮之類雖送到了,卻也無暇爲顧景樓操持。
顧景樓的婚禮,基本是他和琉璃一起籌備的。琉璃被顧景樓招惹得惱了,也曾說,“天下有我這樣的新娘子嗎?你怎麽不讓我自己把自己擡進你家門去!”不過這也隻是氣話罷了——說是籌備,卻也不用他們親力親爲。大緻都是他們說想怎麽辦,徐思安排人手替他們辦好的。
顧淮知道這次是自己理虧,見着徐思時便頗有些無地自容。
顧淮和先皇是至交好友,同徐家也是世交,早年徐思一直呼之以兄。隻不過後來他娶了靜樂郡主,而靜樂郡主是第一等善妒之人,又素來對徐思頗多惡言與偏見,徐思和他家便也斷了往來。
算起來,距他們上回碰面,已過去近二十年。世事萬變。年少時的交情,卻不知從何叙起了。
徐思便隻敬他一杯酒。
她本不該在婚禮上駕臨,隻是如意的婚事遙遙無期,蕭懷朔也分明沒有娶親之意。她不由就想看一看新嫁娘,便随蕭懷朔一道來了。稍作停留,此刻也該離開。
顧淮卻忽的說起來,“六郎是庶出,蕭娘的脾氣……”
徐思便停住腳步,笑道,“那孩子都向我解釋過了。琉璃不在意,我就更沒什麽好在意的了。”
顧淮道,“哦。”
徐思分明還有話說,不由也有些好奇。便道,“六郎說,他的生母是個胡姬?”
顧淮道,“……也算是吧。”
“莫非還有旁的隐情不成?”
顧淮斟酌了片刻,道,“蕭娘的脾氣你也知道,不但不肯養,也容不得旁人來養。他年幼時爲此吃了些苦頭,但大緻上無病無災的長大。我親自帶着他,養得沒那麽細緻,亦隻能将畢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他。他獨得我的真傳,也算文武雙全。除了爲人處事上略有些任性,令我頭痛外,長成今日的模樣,我也算放心了。”
徐思聽得糊塗,便笑道,“你這不像是養兒子,倒像是養徒弟。”
顧淮點頭道,“嗯,我确實是将他當衣缽弟子來養的。”
徐思便有些不以爲然,沉思了片刻,道,“你這麽養孩子,隻怕他心裏一直很不安。”
顧淮便笑起來,道,“可不是麽。他私底下一直覺着他不是我親生的,一直想去找他的生母。前兩年還爲此跑到江北去,差點回不來。”
徐思卻也關切起來,“找着了嗎?”
顧淮道,“嗯……算是找着了吧。”
“算是?”
“算是。”顧淮道,“至少他覺着自己找到了,也了了一樁心事。”
徐思道,“那他阿娘……”
顧淮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出生時他們就分開了。這麽多年,她阿娘早已嫁人生子,又是在敵國——你也覺着非找着不可?”
徐思倒是怔愣了片刻,卻還是搖頭道,“這麽說來,還是眼下的結局更好些。”
顧淮笑道,“我也是這麽覺着。”
恰見顧景樓從外頭晃過——分明是逃酒逃到後院兒來了,便探手出去撕住顧景樓的領子,道,“亂跑什麽,太後在這兒呢。”
顧景樓被顧淮養得沒大沒小,實在是他家長輩都拿不出手,嫡母蕭氏爲老不慈,父親顧淮爲老不尊,生母?生母他統共就見過那麽一面,向哪裏找長輩尊敬去?反倒這些年來受徐思照顧,在徐思跟前乖巧聽話得很。
進屋拜見徐思時,便跪得腰直肩平,虎虎生風,“娘娘,我以爲您回宮了呢!”
徐思笑道,“正打算回去。”
她聽了顧淮的話,偏偏顧景樓笑得沒心沒肺,神采飛揚,心下又是憐惜,又是寬慰。不由就又想起如意來。
她見顧景樓頭上發冠被扯的略有些歪了,便起身替他正了正,又爲他拍平肩上褶皺,笑道,“快去看你媳婦兒吧。”
顧景樓道,“诶!”便起身要跑。
卻又被顧淮喝住,“進來一趟,不磕個頭嗎?”
顧景樓心情好,當然不介意磕幾個頭。便又回來端端正正的跪下,給徐思磕了三個頭。轉身要又要給顧淮磕頭,顧淮清了清嗓子,道,“嗯,我就不用了。”
顧景樓便脫缰的野馬似的,笑道,“那我回去了啊!”撒着歡一溜煙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