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見姐弟二人緊繃着擦肩而過,目光都不對上,心下略覺煩惱。
卻也并不深究,隻示意蕭懷朔坐下說話。先問道,“冬至祭祀的事忙得怎麽樣了?”
蕭懷朔道,“已經差不多了。”
徐思便道,“功臣、宗室如何冊封賞賜,都商議好了嗎?”
蕭懷朔道,“是,都已按照各自的功勳和曆來的慣例拟定好了。”
徐思便問,“你打算把你姐姐封在哪裏?”
蕭懷朔面色冷漠如冰,道,“您問大姐姐還是三姐姐?”
徐思惱火道,“我問你四姐姐!”
蕭懷朔依舊無動于衷,“……她不是我的姐姐。”
徐思被他氣得頭痛,卻知道發脾氣隻會适得其反。便閉目養神,待火氣控制得差不多了,才再度開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多少也有些預感,下意識的不去追問他們姐弟之間的芥蒂。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能再繼續回避、暧昧下去了。故而她盡量平複心态,做好了準備,才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她都是我的女兒,你阿爹也認了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姐姐,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她自幼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扪心自問……”
蕭懷朔道,“她待我好,我就一定要認她當姐姐?阿娘……她不是您生的,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嗎?您舍不得她,想把她留在身旁,有那麽多法子,爲什麽就一定要逼我認她當姐姐?”
徐思道,“她一直都是你姐姐,怎麽這會兒就成了被逼的?”
蕭懷朔道,“以前我不知道她不是。”
不能再追問下去的預感越發強烈起來,可徐思依舊感到難以置信,“……知道了又怎麽樣?”
蕭懷朔道,“知道了,就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一切都失控了,他想。
也許從一開始一切就不在控制之中,若他能控制住,他根本就不會允許自己對如意萌生這種感情。她不但是他的“姐姐”,還是他的功臣的未婚妻,喜歡上她便意味着他悖逆了兄弟之倫,君臣之義。全天下的衛道士都會站在他的對立面。哪怕他喜歡的是個女奴,是個罪人,都比喜歡上如意更輕松些。
就連如意都認爲他是瘋了,才敢将這份感情公諸于衆。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他起身跪在徐思面前,長久的靜默不語。
徐思同他對視着,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深,她喃喃道,“你該不會……”
短暫的震驚之後,焦躁感迅速湧上來,“你瘋了嗎?她是……”可徐思随即便意識到蕭懷朔爲何執着于辨明如意的出身,一遍遍強調她不是他的姐姐。她不由起身,煩亂的來回踱步。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可在蕭懷朔作答之前,她便打斷了他,“就算她不是你的同胞姐姐,也是你表哥的未婚妻。你怎麽能……”
蕭懷朔道,“未婚罷了。一旦知道她不是您親生的,隻怕舅舅家先就要反悔。就算迫于形勢不敢反悔,心裏怕也很挑剔她。她真嫁過去也不是什麽好事。您就舍得嗎?”
徐思道,“你若真這麽爲她着想,一開始就不該揭破這件事!”
“是。隻要我不揭破,如意依舊是您的好女兒,舅舅家也能娶到完美無缺的好兒媳,所有人都歡喜圓滿。”蕭懷朔垂着眸子,不能哭,便隻好笑,“……可是,我呢?”
“……阿娘,您爲如意着想,爲表哥着想,爲什麽就不能爲我想一想。我就合該眼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嫁給旁人,卻連心迹都不能向她表白嗎?”
“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你還在爲自己覺着委屈。你且說說看,還有什麽是你不能自作主張,需要我替你着想的。”
蕭懷朔道,“……兒子不敢!”
事已至此,再如何發脾氣都毫無用處。
徐思不能不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你究竟想怎麽做?是要娶你……娶如意爲妻嗎?”
蕭懷朔點頭,道,“是。”
徐思眼前略有些發黑,不由扶住桌子,緩緩舒了口氣,“你阿姐……如意她怎麽說?”
……她忽的記起,如意說過想要遠行。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焦慮,又是歎息——爲如意多災多難的命途,爲受這件事牽連的侄兒,爲兒子得不到回應的相思——一時百味雜陳。
蕭懷朔抿了抿嘴唇,道,“她還需要些時間。”
徐思道,“她不願意。”
“……她隻是需要些時間。”
徐思便又道,“那她和你表哥的婚約呢?”
蕭懷朔道,“隻要點明她的身世,舅舅家必定願意解除婚約。”
“若不願意呢?若你表哥依舊想娶如意……你打算怎麽對付你舅舅和表哥、對付我哥哥和侄兒?”
“阿娘,我……”
徐思打斷他,“這件且不提,就當你舅舅家願意解除婚約——你打算怎麽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畢竟是你阿爹親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姐姐。你要娶她爲妻,民間的議論且不提——你以爲朝臣會答應嗎?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滿朝文武的反對于不顧,一意孤行?”
蕭懷朔道,“事情總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後,等局勢穩定了……”
“三五年……這三五年内你打算讓後位空懸?”
蕭懷朔道,“……是。”
“那麽,妃子總要納幾個吧?”
新君即位而後宮常年空虛,功臣們必然不安穩,他那幾個本來就蠢蠢欲動的堂兄弟們隻會更不安份。
蕭懷朔抿緊了嘴唇,不肯應聲。
徐思便轉而又道,“三五年之後呢?你打算怎麽做?用雷霆手段壓制輿論,力排衆議強将她納入後宮嗎?”
蕭懷朔依舊不做聲。
徐思道,“那時,你以爲她會是什麽處境?”她說,“所有的罪名、污名都會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賤、生性**,同天子**通奸,禍亂朝綱,打壓異議,殘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過的、沒做過的事都會被巨細無遺的挖掘、編排出來,拿來攻擊她。她必須時刻謹小慎微,哪怕有丁點兒的訴求,都會被人群起而攻之。”
“……就算這樣,你依舊要娶她嗎?”
蕭懷朔道,“……我不會讓她落到這一步的。”
徐思道,“你覺着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蕭懷朔不能作答。
往事依舊曆曆在目,徐思緩緩揭開心頭傷疤,“所有這些,我都經曆過……”
——有些是改朝換代後,清算海陵王的罪過時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納她爲妃後被扣上的。雖具體罪名有出入,但大緻情節是一樣的。
蕭懷朔頓了頓,道,“……可阿娘不依舊過得好好的嗎?”
“好好的?”徐思難以置信的望着蕭懷朔,片刻後才道,“……是啊,好好的。可若不是生下了你姐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她便指着瓶中臘梅,道,“你看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蕭懷朔茫然不解。
“你阿姐不願意,你知道的吧?”
蕭懷朔如遭重擊,不由靜默半晌。然而到底還是不能死心,“……她對您提起過?”
徐思道,“嗯。”雖沒直說,但都要被迫遠行,如意的心境顯而易見。
蕭懷朔道,“……她總會改變主意的。”
徐思平靜的望着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隻要我還活着,你就别想如願以償!”
她轉身進屋,不顧蕭懷朔的呼喚,生硬的吩咐,“逐客,閉門。”
蕭懷朔一直跪在外廳。
午後起了風,嗚嗚咽咽響個不停。徐思歇不住,睜着眼睛想心事。
侍女進屋爲她添香,見她沒有睡,才鼓起勇氣上前規勸,“陛下還在外頭……”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報。”
傍晚的時候天越發的冷,風卷着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響。
徐思靠在矮幾上讀書,侍女捧了參茶進來,問道,“可要傳晚飯?”
徐思擡眼瞟見外頭筆直的跪着的身影,不由歎了口氣,“再等等。”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極,不知何時打了個盹兒,夢中驚醒過來,見屋裏燭火明亮,搖曳不停。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該用晚飯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目光瞟向外頭,見蕭懷朔已不在那裏了。便擡手捏了捏眉心。
侍女道,“申時末就回去了,聽說是朝中有事請陛下裁斷。”
徐思歎道,“嗯,回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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