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服侍莊七娘睡下,天亮時才勉強合眼歇了歇。
她本就有些發熱,又折騰這麽大半夜,夢裏都覺得沉重疲乏。似醒非醒之間,明明沒覺得過去多少時辰,醒來時卻已近晌午了。如意便又在莊七娘這裏用了午飯。
莊七娘還是唯唯諾諾怕見人的模樣,然而精神确實好了不少,至少眼神敢跟人對上,能完整的聽人把話說完了。
如意一邊味同嚼蠟的陪她用午飯,一邊昏沉的做着日後的打算——爲了莊七娘的病情着想,她免不了要常來照顧陪伴。所幸總舵距離莊七娘的宅子不遠,她常住在總舵裏,還不至于往來不便需要搬遷……
正想着,霁雪匆匆找來,進屋見莊七娘也在,忙穩住語氣,道,“家裏有事請您回去。”
如意見她面色焦慮,隻得醒神起身,道,“出去說吧。”
她便辭别莊七娘,随霁雪出來。上了馬車,才問道,“什麽事這麽着急?”
霁雪頓了一頓,道,“……是太後病倒了。”
如意隻覺得眼前一黑。霁雪又陸陸續續的補充道,“……聽說前幾日就不大舒服,但一直都沒當回事,今天早上忽然就暈倒了。”
如意匆忙趕到宮中,進去時徐思正靠在床上同琉璃說話。隻面色略有些蒼白,精神卻還好。見如意也來了,無奈的微笑着招手讓她過去,安撫道,“不過是逢一場秋雨,一時沒留神着了涼罷了。你們兩個都不必焦急。”
如意一時忍不住淚水上湧,忙忍下去,追道,“太醫是怎麽說的?”
徐思笑道,“說是受了些風寒,調養幾日便好了——真沒什麽事,你不放心我就再招他們來給你問問。”
如意這才能覺出冷暖來,面色稍緩下來,上前牽了徐思的手。
琉璃見她身上衣衫單調樸素如老婦,便道,“你這是砍樵回來啊,怎麽穿成這樣?”
如意爲了莊七娘的事一夜未歸,自然也就沒回去換衣裳。她前夜穿的又染了塘泥,便從莊七娘衣櫃裏挑了一身來穿。後來又急着入宮探視,哪裏還記得換衣服的事。
聽琉璃這麽問,才回味過來。便苦笑道,“自然是有不得不穿成這樣的緣由。”
琉璃見她眼角發紅,強忍着淚水作笑,便擡手一彈她的額心,道,“我看不得你穿這樣,快進去換了。”
徐思也笑道,“可不是,怎麽穿得比我都老。快跟你三姐進去換了。”
琉璃便牽了如意的手,硬将她拉進裏屋去。
進了屋,如意的淚水忍不住滾落下來。
琉璃便給她擰了塊毛巾遞過去,道,“擦擦。”
如意默不作聲的洗了把臉,接了毛巾擦幹淨。
琉璃又轉身拉開櫃子給她挑衣裳——見徐思這裏果然常備着如意的衣裳,不由動容。大概是想起張貴妃,一時也有些難過想哭了。随手取了一身塞給如意,便将櫃子胡亂阖上。
如意拉下帳幔換衣裳。
琉璃便道,“我進來前先遇見了玉華,問了問,似乎是爲了二郎選妃的事在鬧不痛快。昨天夜裏對二郎發了脾氣,今天也是一時氣急。玉華年紀小也說不大清,但總歸就是這麽一回事。太醫也說脈象無礙,沒什麽大毛病。”
如意在裏頭頓了一頓,才悶悶的應了一聲。
琉璃聽她情緒低沉,便轉而道,“倒是你——好幾天不見人影了,到底有什麽事這麽忙?”
如意想起這幾日忙碌奔波,最終揭開了那樣的真相,心下也是苦笑,隻道,“已忙完了。你去找過我?我平日都在長幹裏,卻很少回府上。”
琉璃雖受過磨難,然而脾性未挫,出行必定煊赫風光。她當然不會踏足長幹裏市井嘈雜之地。聞言隻道,“差人去問過。”
如意道,“是有什麽急事嗎?”
琉璃想了想,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又道,“前陣子有人去你府上鬧事,你知道了吧。”
如意道,“嗯。”
琉璃道,“事後外頭就傳出些不堪的流言來。沒頭沒尾的,我聽了惱火,便想去找你洗洗耳朵罷了。”又道,“你也别太不上心了。要知道讒言三及,慈母投杼。再沒由頭的話,傳得人多了,也就跟真有其事似的了。”
如意一懵,很快便明白傳出的是什麽流言——那人既然能慫恿五代光去鬧事,當然就不會任由這件事消弭,必定會想辦法當衆揭穿如意的身世的。琉璃和如意自幼就不和睦,外人八成覺着在她面前說如意的壞話,她必定愛聽、愛信。
而琉璃偏要在這會兒去見她,當然是在故意打那些人的臉,也是在替如意彌謗。
如意心知雅意。可是諷刺的是,這一次那些不善的流言說的都是真相。
她便隻道,“嗯……謝謝。”卻既不問是什麽流言,也無片言辯解。
這人就是太透徹了,不管多麽别扭的心思她都看得明白。偏她自己的心思四平八穩,她不說,你就半點都猜不着。然而猜不着的就隻你一個,旁的人不論蕭懷朔還是徐儀,甚至是蕭懷猷,都心照不宣。就仿佛他們自有一套暗語,偏隻把你排除在外一般——琉璃自幼最讨厭的就是她這一點。
不過,在徐州和東吳時同徐儀往來多了,琉璃倒是明白了些事——徐儀在這一點上和是如意一樣一樣的,他們兩個分明就是人以類聚。像她這樣的才是正常人。
琉璃便隻無奈道,“随便你。”又道,“換好衣服就快出去吧,我也去看看玉華姊妹。”
如意換好衣裳,又洗了洗臉,确信看不出淚痕了,才回徐思那邊去。琉璃則直接去後院兒找玉華姊妹玩耍。
不管心裏準備得如何周全,再看見徐思時,還是忍不住眼圈發紅。
徐思便握了她的手,讓她坐在床邊,又擡手給她拭淚,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在阿娘跟前撒嬌啊。”
如意道,“……她們說您前幾日就覺着不大舒服,我卻一點都不知情,可見是我平日裏來的少了。我心裏懊惱。”
徐思道,“你若天天守在我身邊,我還要擔心你是不是無所事事呢。這樣就很好。”又将她雙手都合在掌中,道,“手冷得跟冰似的,外面還在下雨嗎?我聽你說話聲也重,是不是也着涼了?”說着便傾身過來,将額頭貼上她的額頭,責怪道,“……這孩子,發燒了自己都不知道了?”便讓人去煎湯藥來。
如意便一樣樣答道,“外頭已經不下雨了,就是天冷了。是略着了些涼,已經吃過藥了。我身子健壯,這會兒反而覺得比平日更敏捷輕松些。”
徐思便笑着抵了抵她的額頭,道,“你從小就是這種體質,剛開始發燒時精神得跟猴子似的,過一會兒難受了就開始犯困,怎麽叫都不肯醒。偏還格外黏人,哼哼唧唧的撒着嬌,不讓人走。一會兒說阿娘我好難受啊,一會兒又要人抱着你睡……”
如意辯解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阿娘還拿來臊人。”
“不光小時候,八|九歲上還這樣呢。”徐思不由笑起來,那笑聲随即消散,化作沉沉的靜寂。好一會兒她才又道,“……是啊,**歲可不就是小時候嗎。轉眼都這麽多年了,我還總覺着才過去沒多久。”又輕笑道,“從你出生之後,日子好像忽然就變快了似的。”
如意的心便揪起來,難受得有些喘不過氣。
徐思也略緩了一陣子,才問道,“……莊七娘的女兒找到了嗎?”
如意早已做好了決定,可此刻開口,依舊覺得艱難,“……還沒有,我已經不想再找了。”
徐思頓了一頓。如意似是瞧見她眼圈有些發紅,可随即徐思便擡手捧了她的臉,替她擦拭眼淚,如意不由就閉了眼睛。
徐思便緩緩道,“找不到便别找了吧。雖說是她生的孩子,可她一日都沒養過,哪裏還真算是她的孩子?”如意隻覺得淚水止不住上湧,那一聲“嗯”含在喉嚨裏,翻滾不出。徐思又道,“……你待她略好一些便是了。”
如意才終于應道,“……嗯。”
徐思又說,“快去洗把臉吧。你昨日沒怎麽睡過吧?看眼圈青的。一會兒就在阿娘這裏歇一歇。”
如意便握了她的手,道,“可我發燒了,一會兒再黏人,阿娘可不要嫌棄我。”
徐思道,“不嫌棄,哪有嫌棄自己女兒的……”她便拿帕子令如意擤去鼻涕,又摸了摸她的頭發,抱了抱她,才道,“去吧,一會兒回來後可不許再哭了。阿娘見不得你哭。”
如意洗漱回來,徐思這裏已命人熬好了姜絲瘦肉粥。
如意吃了一碗,服侍徐思睡下,便在隔間的床上略補了補覺。
一覺醒來,未時已過。
她聽見外頭有說話聲,便要起身。
殿裏侍女便解釋道,“是陛下來了。太後娘娘說,您才發了汗,小心别受了風。讓您不必出去,且在屋裏歇着。”
如意聽是二郎來,心中怅然若失。
二郎在外頭立了足有一刻鍾,徐思依舊沒讓他進屋。
如意歇得也不安穩,到底還是更衣起身,去見徐思。
徐思面色已比晌午時好了許多,已能起身。正端坐在書桌前,一筆一劃的抄寫佛經。身影挺拔又蕭索。
如意便上前替她研磨朱砂墨。徐思添的水少,那墨研出來滞重艱澀,她下筆亦不順滑。寫幾個字便要停一停。
如意便道,“我來替您抄吧。”
徐思想了想,便道,“我抄一份,你也抄一份——你等過幾日病好了再抄,太醫說你積疲、積郁,這幾日要好好歇着。”
如意應道,“是。”頓了頓,又道,“……是不是二郎來了?”
徐思停了筆,失神片刻,卻不能釋然,道,“你别替他求情,我現在不想見他。他願意在外頭站着就讓他站着吧。”如意忍了一會兒,想再問問。徐思便在她眉心點了一點,歎道,“别問了……我有些累,扶我回床上歇歇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