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令侍衛去傳信——她改主意了,要親自見這牙子。
夥計得了信兒,果然直接将牙子帶到雅間。
牙子進屋看見她,面色就一變,扭頭便要出去,卻讓夥計堵在了門口。他倒也機變,很快便掩飾好了表情,笑道,“您看這辦的是什麽事兒,早知道是要同女公子談生意,我就讓我那渾家來同你們說了。這跟個金貴美貌的小姑娘同處一室,我一個大老爺們……”
活計聽他輕薄如意,便要撸袖子。如意擡手制止,道,“不會把你怎麽着的,就是打探個消息罷了。進來坐。”
牙子見出不去,隻得挨着椅子邊兒,故作鎮定的堆着笑坐了,道,“買消息的啊?那您真是找準了。幹我們這行的,要給人搭橋拉線,沒個消息靈通還真不成。您問。”
如意道,“你認得我吧。”
牙子的豆芽眼就作勢往如意臉上一掃,“……眼熟。”又恍然大悟,“啊喲,我想起來了,廟裏仙女兒就長您這模樣。”
如意見他油鹽不進,便不再追逼。隻順勢一笑,且讓他蒙混過關。
她這一笑,屋裏氣氛霎時松動下來。牙子也跟着嘿嘿笑了兩聲,肩膀便松懈下來。
如意這才說道,“我來向你打聽個人。名叫第五讓,就是梅山本地的住戶,你可認得?”
牙子眉眼一動,笑道,“他可是梅山村的名人,哪能不認得。他家祖上也是大戶,誰知傳到他這裏幾年就敗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您說的是不是他?”
如意點頭道,“就是他。他曾有個妾,人稱莊七娘。說是經你的手賣掉的,你可還記得她?”
牙子裝摸做樣的想了一會兒,才道,“您乍一說莊七娘,我還真不知道。我做這行三十多年,經手賣掉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能人人都記得?可您一說是五代光家的,那我還真記得。不爲旁的,這件事怪異。這賣的人狠心,還沒後呢,就先把懷孕的妾給賣掉了……”
人心虛時,話就容易格外多。如意就不聲不響的聽着。
那牙子接着道,“這是其一。其二呢,也是趕得巧,他這頭才要賣人,那頭就有人讓我留意着,要找懷孕八個月左右的孕婦,有幾個就要幾個……”
如意腦中就一響,“隻要八個月的?”
她本以爲隻是巧合,如果是故意——
牙子道,“是,就要八個月左右的,日子差得多了還不成呢。您說蹊跷不蹊跷?”
如意沒說出話來——她腦中幾乎立刻就浮現出一個很可怕的猜測。
牙子又道,“也是巧了,他那個妾就是八個月的身子。于是兩邊兒一拍即合,我也賺了不算少一筆傭金。”
如意追問道,“……你可還記得是買家是哪裏?”
牙子道,“記得,這就是第三個蹊跷的地方了——來的是個閹宦,宮裏的人,挂着樂府的名頭。樂府我常打交道啊,管事的有外邊的官、有宦官。平時出面的都是宮外的人,這回怎麽來了個宮裏邊兒的人?我就多嘴問了一句,您猜人怎麽回的?”
如意不做聲,他便掐着嗓子接着演,“——‘你隻管給人、賺錢。知道多了,小心你那條舌頭’。”
如意這才猛的回過神來,道,“他們這些人攢下點身家,都愛養個義子成個家,沒什麽可奇怪的。”
那牙子嘿嘿一笑,道,“您是個明白人,就當是這麽回事吧。宮裏邊兒的事,不可說,不可說呐。”
但是不是這麽回事,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意不由再次确認,“這是哪一年的事?”
牙子低頭掐着指頭算了算,道,“平定了汝南兵亂那年,似乎是——景瑞十一年的事。”
景瑞十一年,徐思入宮。九月裏,如意出生。
——就在她出生前一個月,宮裏邊有人在民間搜羅大月份的孕婦。她生得很像其中一個,像到連那人的丈夫和鄰居乍一看都會認錯的地步。而那個人也幾次三番、不惜性命的救助她。
如意枯坐着,心中幹涸死寂。她腦中諸多猜測一一排除,最終隻剩最初的那個越發清晰、揮之不去。她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很接近真相了。身體仿佛被定住一般,她很清醒,卻又如在夢中——仿佛隻要掐一下自己,就能從噩夢裏醒過來一般。
牙子又道,“您問完了嗎?還有旁的事嗎?”
如意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所幸有些主意早已提前打好,隻要按部就班即可,倒無需花費什麽力氣。
她便隻吩咐,“拿下他。等他說出第五讓的下落,再來回我。”
那牙子全沒料到她會在此時發難,被人按住時猶自掙紮叫罵,見如意面色僵冷,不爲所動,才忽的意識到什麽,忙道,“不止我一個人知道這些事,你殺了我也沒用!”
如意心神恍惚,聞言回過頭來,“你果然認得我。”又吩咐,“把他帶回公主府,慢慢審問。看到底是誰主使的。”
從酒樓裏出來,暖洋洋的日頭一曬,她冰冷的指尖才回過些感覺。
賣花女的叫賣聲中,長街深巷,天明氣清,人來人往。
她緩緩凝神,心想,還有誰可以問——她該找誰去确認或者推翻她的猜測,給她一個真相。
也或者,她壓根就不該深究下去。這牙子故意引她來說這些話,分明就是爲了給她下套兒。這些很可能都是他刻意編造的。
可是……她太了解她阿爹,或者說養父了。
天子他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如果,如果連她阿娘也不是她的阿娘……
如意扶着車轅,強自撐住身形。她不肯再想下去。
腦子轉的很慢,可她确實是在思考着。半晌,她才終于想起來,如果真有這麽件事,那麽有兩個人必定曾參與過。
而這兩個人,碰巧——又是碰巧,她都知道下落。
——翟姑姑和決侍郎。
她對侍從道,“備馬,我要去栖霞山。”
栖霞山距離梅山村足有六十裏路。哪怕一路快馬加鞭,也得趕上小半晌。
她精神恍惚,所幸騎術精湛,一路竟沒有堕馬。
隻是越往東北去,天氣便越陰晦。臨近栖霞山時,竟下起了小雨。
晚秋的雨倒不顯急,隻是涼的很。風一吹,寒意浸衣。她皮膚被淋得冷且白,直如玉石一般,半點血色也無。
已臨近傍晚,朝食之後她就沒怎麽吃過東西,卻奇異的并不覺着餓。
下馬之後便是一條石鑿的崎岖山林,兩側茂林幽深,山廟隐現在山石密林之間,森然寂冷。
她往山上去。腳下山石濕滑,她趔趄了一下,幸而身後有人扶着,沒摔着。
行至栖霞山寺,廟裏和尚們正在做晚課。她等在佛堂外面,聽他們唱梵音,誦讀心經,唱“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她想,若這世上真有能通往大徹大悟的無上智慧該有多好。又想,天子不就爲二郎取名般若麽,般若即爲智慧。智慧即爲彼岸、即爲超脫。卻爲她取婆娑二字——婆娑者,娑婆也,正是遍布煩惱罪孽卻不得超脫的忍土。
可既不得超脫,爲什麽又要讓她知曉衆生諸相?
她已有些魔障了。
這時寺裏敲響鍾聲,那鍾聲清蕩,令她腦中一明。她猛的回過神來,見自己立身雨中,暮色已有些沉黑了。
小和尚行禮,交給如意一封書信,道,“施主,決居士說,您要問的事他寫下來了,您一看便知。他已決心剃度出家,不再過問紅塵中事,還請您不要再來打擾山上清靜了。”
如意麻木的接過信來,道,“我還沒說要問什麽事……”
小和尚撓了撓光腦袋,道,“他說不用問,您既然找過來,他就知道是爲什麽事。”大概是如意的臉色吓到了他,他匆匆合什行禮,“天晚了,寺裏不留女客的,施主您快回吧。”便轉身跑開了。
如意半晌無語,隻面色蒼白的在雨中開信封。撕了幾撕,才把封口撕開,寂靜無聲的将信展開——那信裏寫的,卻是一份名單。
決明和翟姑姑的名字赫然在列。
如意腦中有片刻空白,這兩個人名正印證着她心中猜測。她懷抱着最後一點幻想,繼續看下去,便找到了那個牙子的名字。而寫在最後的那個名字,是莊七娘。
——決明給她寫了一份知情人的名單。
如意從山上下來時,天已完全黑了。
侍衛們已在山下尋好了住處。借宿的農家見她渾身濕漉漉的,好心爲她燒了熱水沐浴。
她泡在浴桶裏,很長時間裏什麽都沒有想。待白色的霧氣散去,那水已徹底涼透了,才緩緩回過神來。濕漉漉的從桶裏出來。
她洗腦般告訴自己,别急,決明什麽都沒說。一切未必就如猜測——本來她手中就隻有幾條線索,根本不足以推導出這樣的結論。隻不過是因爲她在爲莊七娘尋找失散的孩子,又有人說她和莊七娘生得有些像,她才會事事都往這上頭想。本來莊七娘的孩子生出來沒有,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
何況就算天子真準備了後路又如何?也許沒有用上了?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骨子裏就像極了她阿娘。
隻要好好的睡一覺,明天肯定就能豁然開朗。
她一邊想,一遍蓋着被子,在昏沉與清醒交雜中,迷迷糊糊的入睡。
夢裏又回到那年早春,宮城春雪未融,陰寒入骨。她被琉璃欺負了要離家出走,一邊不肯回家一邊哭……可走着走着,就變成一邊哭着一邊要回家。回到辭秋殿時,徐思正要出來尋她,她大哭着撲倒徐思懷裏,叫“阿娘,阿娘。”夢裏那委屈自然而然的就哭訴出來,“他們說我不是你親生的,是騙人的對不對?”
醒過來時,天才蒙蒙亮。
她微微有些發熱,頭腦昏沉。但心境确實比前一日平穩了許多。
她起床吃了一碗米粥,又讓人給她添了一份農家自己風幹的山雞下飯。吃飽了,才啓程回建康。
那份名單就塞在她的胸口,名單早已經背下來。
還是不能逃。她想。
不論真相如何,她都會追查到底。
這份名單上共有八個人,除了她已經知道的四個,剩下的她都不認得。但既然發生在宮闱之間,參與者恐怕大都是宮裏的人。因此回到建康之後,她便差人請來褚時英,請他幫忙尋找。
她報出第二個名字時,便見褚時英面色變了一變。
她本不急着一下子全說出來,此刻心裏卻忽的一動,便凝視着褚時英的眼睛,說出了第三個名字,褚時英似乎疑惑稍解。如意便又說出第四個名字,褚時英目光又一動。
如意心下便有些沉,問道,“你聽過這些人?”
褚時英略一爲難,見四下無人,終還是開口道,“五月底裏決侍郎回來過一次,您可還記得?”
如意點頭。那次她去接莊七娘,正好遇上決明。
褚時英道,“那次陛下召他回來指認幾個人,事後我留意了一下……您說的這四個人,有三個都在這裏頭。隻有那個穩婆錢氏不在。當中叫寬亮的那個,原是宮裏的寺人,這件事後沒多久就自殺了——不過沒死成。陛下吩咐過,唯有這個人無論如何不能死。所以眼下……”
如意喉嚨發緊,幾次開口都沒發出聲音來,“……陛下過問過?”
褚時英頓了頓,道,“……是。”
褚時英離開之後,如意便去後院兒柴房裏見那牙子。
走到門口時,正撞見她派去審問那牙子的侍衛。侍衛見了她,便道,“我正要去見您——他招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