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梅山村當地人,姓‘第五’,名讓,當地人都叫他‘五代光’。早年他家也是當地有名的大戶,光橘子就種了十來頃,一度還曾供應到宮裏頭。故而祖上頗認得一些高門大戶。傳到他剛巧是第五代……”
“……他爹整日煉丹不管事,他娘則一味溺愛縱容他。他從小結交的都是些無法無天的纨绔子弟,正經能耐沒學會,倒學了一身吃喝嫖賭。旁人敗家,可人家裏有底蘊,日後該出仕出仕,還能博個曠達疏财的名聲。他呢?不過就一個門庭單薄的商戶罷了,那經得起折騰?他爹一死,沒幾年他就将家業都敗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
“他曾有一房美妾,是從人販子手裏買的。據說不止一個纨绔眼饞她。當日爲了買她,還鬧出了不小的故事。也是巧,納了這房妾後,他家就落敗了——連祖産都買了償債,窮得上頓不接下頓。這娘倆都說是這妾鬧得,又疑心她同旁人有首尾,每日裏對她非打即罵。聽說還把她打得小産了一回,連四鄰都看不下去。那妾倒是賢惠得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心地又善良,受這麽多罪也不見怨言。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這五代光倒也不是一味對她不好,見她辛苦做活支撐家計,偶爾也會賭誓改正,說日後定然讓她過上好日子。她就信了。”
“不過這男人改邪歸正,也未必就說女人的好日子來了。”
“……”
“靠着這妾的手藝,這一家的日子總算漸漸緩過來了。五代光她娘就琢磨着爲他娶親。别看五代光現在一副酒囊飯袋的模樣,當年卻俊得很。他家祖上又闊過,尋常人家他娘還看不上。但真的好人家,誰看得上他家?”
“挑來選去,最後選中的是個縣主家的女兒,您道縣主的女兒怎麽會看上他?原來這娘子也是個獨女,又死了丈夫。仗着她娘是宗親,混不把婆家看在眼裏。公然勾搭小情兒。不知怎麽的同五代光搭上,竟被他哄得動了心,甘願下嫁。”
“這兩個人便一拍即合。但這縣主的女兒,怎麽容得下丈夫房裏有旁的女人?非要将這妾先打發了不可。”
“可憐這妾當時已有了身孕,也不知被賣到哪裏去了……已經快二十年沒消息了。”
“四鄰倒還都還記得她,提起她沒有說不好的。都說這五代光活該遭報應。”
莊頭娘子打探好了原委,頗多感慨的向如意彙報。如意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心不在焉。
“那縣主的女兒是哪個?他不是說他娘子在繡莊裏嗎?”
莊頭娘子道,“……他要找的,恐怕不是這位娘子。”她既打探到這麽多,當然也不會打探不出那妾的名姓。她不提莊七娘,又多說那妾的好話,反而欲蓋彌彰。
“那縣主的女兒倒是嫁給他了,但沒幾年就看清了他的能耐。非逼着他休妻。他難得又過上了富貴日子,哪裏肯?但這位娘子就不是那麽好拿捏的了,光明正大的勾搭上了别的漢子,斷了他的錢财供應。沒多久他娘就被活活氣死,他自己也被揍了個半死,強押着在休書上簽字。這些年他輾轉勾搭過幾個寡婦,四處騙吃騙喝……活的跟個笑話似的。如今年紀大了,越發不出息。”
如意道,“你可知他從哪裏知道,他‘娘子’在繡莊裏的嗎?”
莊頭娘子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也許偶然撞見認出來了也未可知。”
如意便沒有再問下去。
莊七娘恐怕就是這個故事裏那個飽受虐待,最後被一賣了事的妾。
各種說法都對得上,莊七娘和“五代光”也顯然都互相認出了彼此。
如意稍微能明白,莊七娘的性格是怎麽養成的了。她當年必定飽受折磨,才會在二十年後見着這個人,也依舊不由自主的瑟縮起來。那是烙在本能裏的恐懼,不是那麽容易遺忘的。
但如意同樣也很确定,那個‘五代光’是先确認了她的馬車,才沖出來鬧事的。他要找娘子什麽的也隻是個借口——他分明是先鬧了事,才發現莊七娘居然真的在。
而這件事奇怪的地方也正在這裏。
究竟是誰慫恿五代光去找她鬧事的?那人又究竟有什麽目的?
——若真的隻是爲了莊七娘,挑如意不在的時候豈不是更容易?若目的是如意……從莊七娘入手又未免太不知所謂了。
如意實在想不通。
隻能令人繼續打探着,且将這件事擱置一旁。
從繡莊裏回來後,莊七娘整個人都枯萎了。
她本來就有驚悸的毛病,這會兒更是變本加厲。鎮日裏縮在如意買給她的宅子裏,一聲不吭的蜷着,見了人就吓得驚叫起來,又莫名其妙的落淚。眼看竟有些癔症的傾向。
那個五代光也是瘋魔了,竟真的找到了舞陽公主府。他不是讓如意的車給軋了腳嗎?就讓人用草席子擡着他,在公主府外倒着訴冤。他倒是好口才,故事編得比唱得還溜拓。他口裏,莊七娘夥同奸夫害他破财落敗,棄他而去攀上高枝,臨走前還不忘破壞他的婚姻……簡直一手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劇。而舞陽公主縱奴行兇,大天白日的将他的腿打斷了,簡直是沒王法了。
如意常住長幹裏,幾乎不回公主府。府裏也就沒留什麽人手,隻隔三差五回去打掃打掃罷了。因此五代光的劇本唱了三四天,她才知道他在公主府前鬧事。
但如意差人回去處置這件事,卻撲了個空——五代光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不但再也沒有在公主府前出現過,如意派人去尋他,也打探不到他的蹤迹。
而莊七娘的狀況也日漸一日的糟糕起來。
如意心裏煩亂,但對莊七娘的困境,她卻又無能爲力。
這一日如意入宮去探望徐思。徐思見她不時走神,便問是怎麽回事。
如意便将莊七娘的事告訴了徐思。
徐思卻還記得莊七娘,聽如意提起,不知爲何,她心裏便有些不自在。但對莊七娘的遭遇她依舊很同情,便抛開那不知所謂的遲疑,道,“原來她還有過這樣的往事。你養着她也是應該的,可記得我同你說過?你小的時候調皮,爬到承露台上下不來。那會兒接住你的宮娥就是她。”
如意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在這麽久之前莊七娘就救助過她,不由道,“……原來這麽久之前她就幫過我了。”
徐思道,“正是。”她便也想起自己不願意莊七娘在如意身旁伺候的原因。不過如今如意已長成有主見的大姑娘了,她當然也不會再擔心過多接觸莊七娘,對如意有什麽不好的浸染。便說,“依稀記得她入宮前有過一個孩子,應當是被賣掉之後生的。那孩子和你仿佛的年紀……故而她看你也格外親切些吧。”
這麽說的時候,徐思又覺着有些别扭——自己的女兒,被不相幹的女人當女兒看,感覺還是很冒犯的。但再想莊七娘兩度救助如意,便又覺着自己這心情真是小家子氣得很。
便又說,“若能找到她的女兒,她也許能好些。不過宮裏許多文書都毀于戰火,要查她入宮前的事,想來也不容易。”一面說,一面思索,道,“當年我讓翟媽媽調看過她,也許翟媽媽還記着她的來曆。”
如意也恍惚記起來,“年初從城中逃出去後,我和二郎似乎去橫陂村看過翟阿婆。”
去橫陂村時她已幾近昏迷,在橫陂村裏發生的一切事她都不記得——過後也因爲記憶模糊,一直都沒提起過這段經曆。此刻聽徐思說到翟姑姑,她才忽的記起,自己當時應該是去過橫陂村的吧?
但她又不是那麽确定,便道,“還是問一問二郎吧,他應該記得。”
徐思卻道,“你們去了橫陂村?那恐怕是和翟媽媽錯開了。”她便說,“她去了京口,回建康時我們見過面,并未聽她說見過你們。”又說,“如今她應當是在東州府,有空你就替我去看看她吧。”
如意道是。
徐思手上正翻看名冊,見如意依舊心不在焉,便笑道,“且擱下這件事吧。幫我想想你弟弟的事。”
如意疑道,“二郎?他怎麽了?”
徐思歎道,“他的婚事——朝臣催着他立後。”她便一拍手中名冊,道,“他心裏卻連個人選都沒有。”
如意恍然大悟,忙道,“啊,這個,二郎同我提過!他似乎是有喜歡的姑娘。”
“是哪家?”
如意被問住了。
但這會兒她後悔也晚了,隻能捂臉,“我居然沒問……他也沒和阿娘說嗎?”
徐思笑道,“他要說了,我還用這麽翻書似的相人嗎?”她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孩子,不聲不響的就——就算他沒說是誰,你就沒察覺出什麽迹象?他總不能憑空想出個人來喜歡吧?”
如意仔細想了想,道,“我真沒注意過……”她心裏蕭懷朔就是個早熟的小屁孩,拽歸拽,沒長大就是沒長大,哪裏會想他是不是該情窦初開了?想來想去,也隻有一個姑娘略有可能,便道,“在南陵……”
正說着,外頭便有人來通報,“陛下來了!”
如意便停下話頭,笑道,“您還是直接問他本人吧。”
片刻後蕭懷朔便趨步進屋。進屋後見如意和徐思意有所指的笑看着她,便一挑眉,“你們在說什麽?眉飛色舞的。”
徐思便笑道,“說你的婚事——怎麽,聽說你已經有中意的姑娘了?”
蕭懷朔表情一滞,目光望向如意。
徐思道,“我和你姐姐正在猜是哪家女孩兒。”
蕭懷朔眸光一垂,眼睛裏漆黑一片。他貌似不在意的問道,“阿姐說了是哪家嗎?”
徐思和如意對望一眼,都略覺得氛圍有些不對。還是徐思開口答道,“總歸是在南陵認識的吧。”
蕭懷朔笑問,“阿姐說的?”
如意頓了頓,才道,“嗯。莫非在去南陵之前就——”
蕭懷朔道,“你有空亂猜這些有的沒的,怎麽就不能先處置好自己的事。聽說你驅車撞了個路人?”
如意無奈,隻能将莊七娘的事向他也解釋一遍。
蕭懷朔不比徐思,對莊七娘半點興趣都無,隻淡定的“哦”了一聲,不置一詞——分明就純粹是爲了岔開話題。
不過聽如意問起橫陂村,他卻不由恍神片刻,才淡漠道,“你記錯了,我們沒去過橫陂村。”
——他在說謊。
不管徐思,還是如意,都很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兩人對視一眼,卻默契的都沒有點破。
隻粉飾太平般笑着說起了旁的事。
且将這個謊言,輕輕揭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