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下


()趙大演怒道,“你還有心做買賣,你可知你适才殺的是什麽人?”

如意轉了轉手中匕首,了不在意,“逆賊李斛手下的使者。帶着何缯的手書,前來規勸你們依附叛将孔蔡——是也不是?”

趙大演見她果然清楚,心下稍定——既然知道這些,這少女必然不是尋常商旅。她擊殺叛軍使者的行爲,也必然不是簡單的報私仇而已。恐怕與被她襲殺的這一行人一樣,她也是爲招徕何家莊而來。唯一的區别不過是主子不同罷了。

他還是有周旋餘地的。

趙大演道,“你既知道他們的來曆,怎麽還敢動手!就不怕叛軍兵臨城下,把南陵城夷爲平地嗎?”

他脫口說出“叛軍”二字,不論有意無意,都已表明了他心中所向。因此,雖然他的語氣裏依舊不乏恫吓之意,但彼此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卻先平複了大半。

如意破聲一笑。

趙大演羞惱道,“你笑什麽?”

如意卻不作答,隻眉眼彎彎的打量着他。那眸中毫無面對年長之人的敬畏,隻略帶些探究與好奇罷了,倒像是平輩之間坦率論交。然而她生得靈動美貌,且兼年少無邪,倒讓趙大演面紅耳赤,無法同她坦然對視了。

如意便不再逼視,隻道,“閣下便是趙隊主吧?我聽人說你幼時眼大目明,故而投軍時取名叫趙大眼。軍中佐吏見你聰慧過人,便教你讀書識字。因眼字俗白,便爲你改做推演之‘演’。‘大演’取《易經》推演天地造化之意。”

趙大演聽她說破自己的名字,一面驚訝她竟能打探得到,一面又有些微矜持與得意。

——他平生命運的轉折就在于被人慧眼相中,得以讀書識字。從此在行伍之中脫穎而出,年紀輕輕便成爲一隊之主——隊主雖不是正式的武官,然而也統領數百人,軍中同他競争者不乏士族子弟。何缯兵敗時,這麽多士兵唯他馬首是瞻,跟着他嘩變逃亡,也主要的因爲敬佩他讀書識字、見識過人。

趙大演再開口時,語氣便沒有那麽強硬了,“……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如意道,“我隻是在想,你既取了這麽個名字,縱然不能精通天地造化之道,也該懂得勝敗順逆之理吧。”

趙大演一頓,沒有接話——他固然聰明,可身在亂局之中,哪有這麽容易參透勝敗順逆?他雖不說,但心裏确實希望能有高人爲他點悟一二的——倒也不是将這少女認作高人。

如意便道,“我也不必同你說天時、地利、人和。我隻問你,你可知道孔蔡爲何要攻打南陵城?”

趙大演不答,如意便替她說,“因爲李斛被阻擊在姑孰城外,連戰連敗。不但不能前進尺寸之地,反而眼看就要被臨川王擊潰了。李斛敵不過,撐不住,又沒有退路,隻好孤注一擲,派孔蔡來偷襲南陵城。指望臨川王能撤兵回援,他好稍稍喘一口氣。”如意一笑,“分明是宵小鼠輩苟延殘喘的伎倆,哪有什麽‘把南陵城夷爲平地’威勢?”

趙大演無言以對,隻好強詞奪理道,“李斛八千人就拿下台城,南陵城算什麽?”

如意問道,“你可射過箭?”她擡手一指李兌,李兌憨厚的向下回了一笑,趙大演一行人的氣勢立刻就低了半寸。如意便笑道,“你看那強攻一箭射去,足以洞穿人的頸骨。可當它傳頸而出後,哪怕是一張薄薄的絹缟,它也射不透了。所謂‘強弩之末,力不能穿魯缟’便是這個意思。你們從采石渡上來,隻知道李斛兇悍,卻不知當日在台城他死傷慘重,已到了強弩之末。如今他外看起來風光,可向東,接連派出幾萬大軍卻拿不下一個小小的義興城。向西,當日李斛親自率軍應戰時,誰不覺着他又要所向披靡,而如今誰又不知道姑孰城就要成爲他的喪身之地了?”

“而臨川王呢?”如意抿唇一笑,黑眸子明亮如晨星,“郢州刺史陸公辰,徐州刺史徐公茂,江州刺史顧公淮……”她每說一個名字,趙大演目光便一動——讀書人就是有這麽一個好處,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何況趙大演還是個行伍出身的讀書人,他很清楚這一個個名字的分量。

如意緩緩道,“他的身後站着天下豪傑。臨川王所秉承的是人心所向的大道大義,所以振臂一呼,天下雲從響應。金帛糧草供應不絕,投效者無數。而李斛卻是倒行逆施,已到日暮途窮的境地了。”

趙大演凝神思索,默然不語。

何絾是個沒主見的,看看如意再看看趙大演,最後低聲催促趙大演,“快些拿主意吧,等叛軍殺到了可就晚了!”

趙大演終于擡頭,對如意道,“你說的都是天下大勢,我們粗人不懂這些,我隻知道叛軍眼看就要兵臨城下了,我們得活命——隻要把你們拿下交給孔蔡處置,我們就能被免于問罪。”

如意笑道,“那你爲何不拿下我們?”

趙大演被這麽一激,不由又惱起來,“你以爲我不敢?”

如意卻擡手笑着安撫他,“何家莊數千人之衆,面對我們區區六人——”她指了指自己,“裏頭還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有什麽不敢的?我雖無畏,卻也沒有這麽托大。”

她如此示弱,趙大演心中卻越發憋屈,心想,你一劍刺過來時可半點“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都沒有啊!明明是你們偷襲,說的跟我們以多欺少似的。

心中憋屈,嘴上卻不能示弱,“你知道就好。”

如意便道,“我想,你不拿下我們,無非是因爲心中明白是非曲直,不甘心對逆賊奴顔婢膝,折損丈夫氣概。”

趙大演被她一言堵住,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如意又道,“何況大丈夫生于天地,富貴功名當前,豈能爲這一刻鍾的苟延殘喘蒙蔽神智?你心裏怕也不信李斛能逍遙多久。縱然此刻對賊屈膝換來半刻平安,可一旦天下回歸正道,賊子授首服誅,從賊之人也要身敗名裂、前程盡毀了。”

趙大演默然不語。

如意又道,“可是孔蔡就要殺過來了,你又怕他兇殘難擋,打起來會連累鄉親罹難。是以左右爲難,對也不對?”

趙大演無言以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家莊既然敢築起烏堡,當然就不缺少抗敵犧牲的血性。但是……何家莊并非鐵闆一塊。

何絾懦弱無能且不提他,何邺掌管何家莊多年,對村中事務有莫大影響,且自從被他□□之後就一直對他多方掣肘。他怕的是自己在前頭抗敵搏命,背後何邺卻領着一群人把他賣了!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但這話他不能明說,畢竟何邺姓何,何家莊的何,他卻姓趙,親緣關系擺在哪裏。今日他若敢賣掉何邺,即刻就會被何家莊裏有心人排擠出局。何絾倒是能說……可何絾哪有這份膽量和見識?

他也隻能認了如意的說法,好歹賣何家莊幾分人情。但若如意看不透這個關節,勢必要在何家莊這筆“買賣”裏栽跟頭——他确實被如意點通的立場,明白投靠叛軍是飲鸩止渴的死路。但也不敢押上身家性命給這小姑娘作陪。

如意打量着他,終于說道,“所以我說,不如和我做一筆大買賣——”

趙大演擡眼問道,“……什麽買賣?”

如意笑道,“這買*較大,我們還是等何邺何長老到了,再讨論吧。”

正說話間,便見何邺陰沉着臉,不情不願但又不得不從的,三步一頓走上前來。

他身後少年笑容親切裏帶一些輕佻,容貌英俊、舉止倜傥,一看就是不知“怕”字和“謙遜”怎麽寫的世家子弟。

他雖對何邺維持着基本的禮儀,但是個人就能看出來,何邺正是被這少年逼來的。

那少年手中提着兩個包裹,那包裹鮮血淋漓。少年将包裹丢在地上,道,“奉命去請何長老,路上恰好遇到兩個逆賊,便随手殺了。是以多費了些功夫——沒來晚吧?”

如意道,“不晚,剛剛好。”

趙大演忽就想起如意說他們一行“六人”,他先還以爲如意隻是一時錯口,原來他們竟當真有六個人——這少年無疑也在聽她差遣。

趙大演看看那少年,又轉而望向如意,心下不由駭然正視起她來——這少女竟真的對何家莊的事務了若指掌。且這究竟是什麽樣的膽量啊,區區六人直闖何家莊,談笑之間,就讓一切盡在掌握了。

如意對他們一擡手,道,“既然人都到齊了,那我們就來讨論正事吧。”她說,“我要買下何家莊,連地——”她一伸手,目光緩緩掃過衆人,将所見一切都囊括在内,“帶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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