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漸漸平息下來,不知何時月亮又從雲後鑽出來。
她借着月光悄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此處應當是含水殿附近——含水殿原本是沈皇後齋戒禮佛的地方,自皇後去世後便再沒旁人居住,早已年久失修。外頭院牆雖完好,可據說裏頭側殿的牆垣都塌圮了。她原本以爲此處應當沒什麽衛兵才是,誰知守衛和巡邏卻比旁處更嚴密。
甚至還就近專門配備了廚房。
自台城淪陷之後,如意便再沒見過天子。
傳言她卻聽了不少——有說天子已然遇害的,也有說他被下獄的,但如意覺着更可信的說法是,天子被軟禁在台城某個宮殿裏。
見着含水殿的守備,她便依稀覺着,恐怕就是此處了。
如意也不知究竟是被何種心思驅使。
她這次出逃分明就是九死一生,不過是仗着李斛不會殺她——他似乎還打算将她當獎賞嫁給手下某個“功臣”——故而拼力一試罷了。能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何況是救天子出去?
可察覺到守備的空隙後,她還是立刻便趁機翻過牆垣,潛入院中。
院子裏比她想象得更加狹小,隻一處偏殿和一座主殿而已。
偏殿果然已坍圮,牆垣和屋宇上生着雜草,有傾倒的柱子斷在台階下。月光如白霜灑落下來,那塌倒的牆垣和柱子上可見焚燒的焦黑痕迹——似乎當年曾發生過火災,幸而被及時撲滅,沒有蔓延到主殿。
想來這也正是這宮殿廢棄的緣由。
此地荒蕪冷寂,毫無人氣。空氣裏浮動着塵土和黴爛的氣味,并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如意覺着自己可能是弄錯了。
可她正要離開的時候,卻聽裏頭傳來了微弱低啞的呼救聲。
森冷寂靜的深夜裏,那呼救聲鬼氣森然,令如意不由後頸發寒——這些天宮裏确實冤死了太多人,縱然果真滋生出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她也絕不會感到意外。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萬一真的是活人在呼救呢?
她穩了穩心神,小心翼翼的循聲上前去。
待繞過側殿,那聲音卻消失了。
慘白如霜的月光照耀之下,正殿的大門半開着,分明有一隻枯瘦的手從門裏伸出來。
如意眼中忽就一酸——月色下,那袖口上的五色華蟲紋章清晰可見——那人穿的是天子衮服。
如意上前将天子扶起來。
他衣服冷得像冰,上頭有幾團污漬,卻辨不清是水還是血。
如意想要掀開他的衣袖查看,天子卻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道,“水。”他擡手時露出一小節手腕,那手腕枯瘦,隻一層皮包裹着骨頭。
如意眼中淚水立刻便滾落下來。
她慌忙翻出皮囊來湊到天子唇邊,那昔日尊貴優雅的老人如餓鬼般仰着頭去追一口水。如意又從包裹中翻出裹蒸喂給他。天子狼吞虎咽的吃盡了,閉目養神片刻,才終于緩緩恢複了些力氣。
他說,“那邊有熏籠,你拿近些,點起來……朕凍得疼。”
如意去搬熏籠,見裏頭隻剩些炭灰,便掃了架子上幾本書丢進去引燃。
天子被嗆得咳了一聲。
如意忙遞水給他,天子卻搖了搖頭。
他隻閉着眼睛,緩緩問道,“你怎麽來了?”
如意答不上來。天子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複又閉上,道,“……你想逃出去?你阿娘沒說過你的身世嗎?你本是——”
如意這才艱澀的打斷他,道,“阿娘生我,陛下養我,我沒有旁的爹娘。”
天子不由動容,半晌方道,“……你阿娘好嗎?”
如意聲音一啞,沒能作答。她隻将話叉開,道,“二郎已逃出去了,等他殺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天子便長歎了一聲。
如意解下包裹,将徐思包給她的蒸餅和米團悉數掏出來留給天子,道,“我也要出城去找二郎——陛下可有什麽話要帶出去?”
天子便問,“你打算怎麽逃?”
如意道,“……會有人接應我出去。”
天子不由輕嘲,“……荒唐。”
宮城的守備看似松懈,可非常時期,對于出入的管控隻會更加嚴密。入倒還罷了,凡有出宮勢必嚴加盤查。而如意和徐思一樣,生就花容月貌,不論走到何處都極爲醒目,定然不能輕易蒙混出去。何況如今兵荒馬亂,法紀廢弛,生存艱難。人性最兇殘自私的一面已如虎兕出柙,再無約束。李斛手下這些匪兵更是罪惡之尤。如意一旦被盤查,還不知會落到什麽境地……
可天子還是艱難的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衣襟,道,“裏頭有诏書,縫在夾層裏。”
如意愣了一下,才猛的明白過來。
她便道罪,用匕首将衣服内襯割開,取了诏書出來。
天子道,“記得交給二郎……”如意領命,跪下給天子磕頭,天子隻擡手指她留下的食物,道,“都帶出去吧。天高路遠,不帶糧食怎麽成?”
如意便翻了鍋巴給天子看,道,“我帶了吃的。阿爹……陛下也要保重身體,二郎一定會殺回來的。您也——”
天子複又閉上眼睛。半晌,方伸手道,“你過來。”
如意膝行上前,天子艱難的擡手,沉沉的揉了揉她的頭,道,“……好好的照顧你弟弟。”
不知何時,外頭開始下雪。
那雪粒裹挾在風中,噼啪打落。沾衣即濕,守門士兵紛紛外頭巡邏的士兵跺着腳偶爾咒罵着,不多時便消失在長巷那頭。
如意從含水殿中翻出來,冒着風雪,飛快的往北寰門的方向去。
北寰門。
二郎安□□來的兩個内應灌醉了幾個本該在這個時辰換崗守門的士兵,自己替他們出來——但守門的士兵有十來個,城樓上還有二三十巡守的城衛,他們兩三人混入其中,實在難以鬧出什麽動靜。這些人雖也縮着脖子罵天,和他們偷偷的分喝烈酒取暖,但對于守門一事都不敢過于懈怠。
一時有人的遞牌子上來,李兌便問,“誰大半夜的來鬧人?”
校尉道,“個勞什子‘博士’的兒子,靠給大司馬寫酸文兒換了個門郎官兒。這不天冷嘛,上頭安排他送炭。這會兒遞牌子來打聲招呼,免得到時候沒人給他開門。”
李兌湊上去給他上酒,校尉便提點,“到時候查嚴點兒。這些世家子又肥還不經吓,多刮他點兒油水。”
正說着,忽見東方火光大盛。一行人忙去城牆上查看。
隻見東方含水殿的方向,赤紅色的火焰和煙塵翻騰而起,将大半邊天空照的赤紅。底下有人叫道,“失火了!”
冬日多衰草枯木,台城宮殿也多爲木制,沾火即着。兼此刻宮中個殿人手不足,哪裏來得及救火?風助火勢,隻燒得轟轟烈烈。片刻後便蔓延開來。
校尉先還道,“一時燒不到咱們這兒,橫豎沒有調令,别去管它。”
然而片刻後西南方忽也有紅煙滾起——卻是公主、嫔妃們聚居的辭秋殿和承香殿的方向。
校尉臉色這才有些變,喃喃道,“遭了,怕是有人圖謀作亂!”忙道,“快傳令下去,衆人各自堅守崗位,不得擅——”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聽有人大呼,“走水了!城門樓走水了!”
濃煙便在此刻翻滾上來。
北寰門也失火了。
如意回望向含水殿的方向,淚水不停的湧上來。
她知道,縱火的必然是天子自己——他取笑她逃亡得草率荒唐,卻将重任托付給她。想必那個時候他就已做好了打算,要用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火,給她的出逃增添一些成功的機會。
她擡手抹去淚水,深吸一口氣。
李兌終于如約同她碰頭,道,“少當家的,這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