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儀失約了。
這年秋天,他并沒有回到建康城。
天和五年,這一年也許是天子繼位之後最艱難的一年。
先是年初北伐戰事僵持不下,繼而五月間往前線運糧的路線被截斷。爲了疏浚糧道,北伐大軍和建康分兩路緊急調集軍隊夾擊汝南叛軍,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西魏國出兵了——東魏爲求得西魏出兵,答應割讓虎牢關以東包括洛陽在内的大片領土。汝南郡在西魏國和叛軍的夾擊之下很快淪陷,通往前線的糧道被徹底切斷。
就在朝廷爲究竟是否該撤兵而争論不休的情況下,北伐大軍的副帥楊琰猝然染病去世,楊琰麾下大将蕭正清竟擅自領兵脫逃。右路大軍軍心崩潰,軍士丢盔卸甲,潰逃不可收拾。
右路潰敗,中路也軍心浮動。大司馬蕭守義見頹勢難以扭轉,終于下令撤軍。
頹勢之下的撤退曆來都是一場災難。
在撤退的命令下達之前,軍心還隻是浮動不安而已。而撤退的命令一旦下達,整支部隊便徹底喪失了戰意和信心。
便如被虎狼追剿的羊群。人數在此時不占任何優勢,軍隊的規模越大,撤退時的損傷便越是凄涼
趕上北方炎熱多雨的盛夏時節,道路泥濘、糧草奇缺,人心思歸、軍心渙散。原本大軍押運辎重先行,以少數精銳殿後的“撤退”很快便淪落成大奔逃。中了幾次埋伏之後,大軍徹底變成驚弓之鳥,丢棄辎重、倉皇四顧。在潰逃中拖出了長達幾十裏的散沙般的陣形。
殿後部隊很快便和大軍失去了聯絡。
大軍出征時号稱百萬——實際人數當然沒這麽多,但算上随軍的役夫,總數也有将近六十萬。而最後北伐大軍主帥蕭守義帶回來的部隊,隻有區區不足十萬。爲避免散亡在外的部隊投敵,天子并未追究蕭守義的戰敗之責,反而善加撫恤。并且傳令天下,已投敵者,隻要改過自新将部隊帶回來,便既往不咎、官複原職。随後兩個月果然陸續又有将領率部隊回來。
最後總共有近二十萬人回歸。
但徐儀始終都沒有消息傳來。
如意全力搜訪徐儀的消息,她甚至親自去蕭守義府上拜訪,但得到的答複隻是——大軍撤退時,徐儀自請殿後。
他雖年少,但在這場北伐中也憑勇猛和謀略嶄露頭角。且他是天子的準女婿,雖說官位不高但身份尊貴,他自請殿後,也令中路大軍裏的忠勇之士軍心振奮,紛紛請命追随。故而蕭守義最終還是準他之請,并調撥了兩千精銳給他。
負責殿後的是征西将軍陳則安,撤退時徐儀歸他調管reads;。而前線傳回的消息已經證實——陳則安降敵了。
陳則安是一品重号将軍、開國元勳,他的投敵不啻于往天子胸口捅了一刀。而北朝爲了防止他出爾反爾,命他攻擊、屠殺被圍困了卻不肯歸降的将士。逃回來的北伐将士恨他有過于寇仇,這件事幾乎不可能再有反轉。
所以,蕭守義想說而沒說出的話其實是——若徐儀不曾降敵,隻怕已經兇多吉少了。
戰敗的殘酷從來不會止于戰場,喊停的權利掌握在勝利者的手裏。
這一戰南朝損兵折将,早期奪下的城池盡數丢失。而北朝軍隊乘勝進逼。淮北大片領土淪喪,彭城淪爲孤城,已勢不可守。淮南重鎮壽春也被圍攻,徐茂拼死堅守,而朝廷無力分兵去救。
且而自五月梅雨季後,江南大旱,這年秋天稻米近乎絕收。所幸江南稻麥輪種,一年兩熟,一季的欠收尚不至于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但糧價飛漲,米珠薪桂,百姓苦不堪言。令業已十分艱難的局面雪上加霜。
整個建康都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九月底,如意十六歲的生日。
二郎忙中抽閑,去長幹裏看她——雖然公主府建二郎的隔壁,但仔細算來如意日常活動竟大都在長幹裏,公主府隻是她回來休息和睡覺的地方罷了。而自前線潰敗的消息傳來後,如意甚至連起居都搬到長安裏的總舵裏。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回府了。
原本徐思擔心如意憂傷過度,想讓如意回辭秋殿住一陣子。但如意并沒有答應。
故而二郎此行其實也是爲了看看如意的近況,好讓母親放心。
二郎進了總舵,先覺着此地比他上回來時還要繁忙。不時有人抱着文書匆匆出入,每間屋子裏都能望見埋頭在案卷之間,或是在議論正式的人。簡直快要趕得上正規的衙門。
而辦事的人也大都還是那些——上回來過之後,二郎便懷疑他們是精心挑選訓練過的私衛。後來派人仔細調查,甚至直接找徐思去追問,結果證實這些人确實就是私衛。其中大半都是徐思和徐茂當年在亂世裏積攢下來的忠勇之士,不說個個都能爲了徐家去死,最起碼也都死心塌地。徐思把這些人傳給如意而不是他,這讓多少二郎有些吃味,不過打從心底裏他又覺着“這樣就好”——一來如意身旁有忠士,他也能少替她操些心。二來這些人竟和如意這麽投契,想來也不會太對他的脾氣。
隻是見這裏一切如常,隻繁忙上更勝幾倍,二郎心裏便微微沉下來。
他想,如意的狀況果然不大好。
如意覺着自己狀況還好。
昨夜四更夢中醒來便再也睡不着,原以爲今日會沒大精神,誰知忙碌到現在都還不覺着犯困。
隻是一時空閑下來,望見庭院裏湖石上生蘭草,腦中又滿是石子崗上的斜雨薄霧,一時箫音入耳,宛若依舊在夢中。
她怔怔的發了一會兒神,回神時正聽下人說,“安吉縣主又請您去遊園,定在下個月十五,您去不去?”
如意眉頭便一皺——安吉縣主是武陵王和蕭懋德的妹妹、荊州刺史王暨的兒媳婦reads;。自去歲回京之後,便一直活躍在建康的貴婦人圈子裏。如意和她往來過幾次,也說不上多投緣。隻是這位安吉縣主性子爽利、愛張羅事,年初入觐時便向徐思問起如意的親事,似乎是有意替她保媒。得知她已許配給徐儀後,倒立刻知難而退。誰知前線兵敗之後,她又和如意熱絡起來,幾次請如意遊園、散心。雖嘴上說着安慰如意的話,言談之間卻頗有些舊事重提的意味。
如意很少厭惡什麽人,但對這位性情并不算招人厭的堂姐,當真是煩惡透了。
可最後她也還是說,“去。”又道,“這一批新到的寶石裏,選幾塊兒成色中等的,命周匠人給我打一套精巧的頭面。那天我要戴着。”
霁雪遲疑了片刻,問道,“是佩戴?還是送禮的?”
如意道,“佩戴——要戴給她們看。這些寶石一塊兒也不送人,我要全拿來賣。”
“可是這種時候……”霁雪不敢直接提徐儀的名字,可在徐儀生死不明的時候如意一反常态的打扮起來去遊園,傳出去必然不好聽。
如意卻似乎沒聽明白,“她們可不關心這些,沒見還在遊園嗎?”
霁雪也不知道如意是真不明白她說的“這個時候”指什麽,還是故意混淆。沉默了片刻,才轉而道,“三舵主下午過來,要同您商議從蜀地往外運糧的事。”
如意道,“知道了。”她想果然還是得和安吉縣主見面,最好能透過她和王暨打好招呼,安排官船護送。否則糧隊過荊州,還不知得有些什麽波折。她便又道,“讓李兌和他一起過來——順便把招募水手的事一道解決了。”
正說話間,便又有人送契文進來——總舵雖不是販賣貨物的店鋪,卻也有自己的買賣——替人算賬、核賬。偶爾也做些短期抵押、借貸生意,而抵押借貸一類都要如意親自過目決定。
如意伸手接過契文,先問霁雪,“下午還有旁的事?”
霁雪道,“沒旁的要緊事了——可您得提前準備一下,今日您過生日,怎麽都得入宮去給娘娘磕個頭吧。”
如意略一頓,點頭道,“嗯,那你下去安排吧。”
便又埋頭去看契文——見沒什麽問題了,在底下加了篆印。那契文一式兩份,一份交給丫鬟命鎖起來留底。另一份連同符信一同遞回給夥計,道,“拿着這個去庫裏領銀子吧。”
她忙完這一茬,正要進屋去吃些點心喝口茶,便見二郎心情複雜的站在一旁,一臉不贊同的看着她。
如意先擡頭去看丫鬟,用眼神抗議,怎麽沒人通報?便聽二郎道,“我不讓她們說的。”
如意便也不再去追究這些事了,隻擡眼瞟着他——一面疑惑二郎什麽時候竟比她高了,一面道,“進去說?我剛好有些餓了,要去吃點東西。”
二郎點頭,她便引着二郎進裏間去。
九月底,江南的天氣已有些陰冷,屋裏點着熏籠,一進去那暖暖的氣息便攜着菊香偏撲面而來。随後便見案上陳着一枚越窯産的青釉八棱瓶,窄窄的瓶口,上插着七八朵飽滿豔麗的各色菊花。案上又有冷熱六樣點心,新烹好的茶水正袅袅騰着白霧。
屋子并不大,看得出是專門用來休息的reads;。一應布置都透着舒服,恰到好處。
如意進屋坐下,先就着茶水吃了一塊點心,才道,“你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
二郎卻沒有同她拌嘴的心思。隻問,“你做這些庶務有多久了?”
如意聽她開口就說“庶務”,便知他心裏不大高興。她性情柔和,也不和二郎争執,隻道,“從去年搬出來,就一直在做——原本經商就是這麽一等庶務。莫非你還以爲我餐風飲露,在閨閣裏憑空動動嘴皮子,就能坐等旁人替我搜集來奇珍異寶不成?”
二郎理直氣壯道,“爲何不可?我覺着這就很好。”
如意道,“……若果真如此,那我也不過是那一等寄生在百姓身上,于國于民有害無益的纨绔子弟罷了。”她說,“如今朝局如此,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二郎頓了頓,才道,“縱然如此,你也不必事必躬親。”
如意見他口風松了,便又安心坐回去吃點心喝茶,道,“不瞞你說,這些事旁人須做不了我這麽好。原本我和……我和表哥,”她略頓了頓,垂眸又喝了一口茶水,便透過袅袅茶霧望着杯子裏破碎的倒影,好一會兒才又道,“……生意做的越大,能代替我們掌舵的人便越少。這也和領兵一個道理,千軍易得、一将難求。”
她便不再說話了。
二郎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又問道,“你還在追查表哥的下落嗎?”
如意搖了搖頭,又道,“但我知道,表哥還活着。不管旁人說什麽,總之我就是知道——他還活着。所以你和阿娘其實不必擔憂我怎麽着,我不會傻乎乎的把自己折騰得病骨支離的,我還要等到他踐約歸來。”
二郎忍不住又問,“他說最遲十月回來。”
如意道,“偶爾失期也是有的,他也不能算無遺策。”
“若他一年都不回來呢?”
“那就等他一年。”
“若他十年、一輩子都不回來呢?”
如意看了二郎一會兒,道,“若我忙完了手頭的事他還沒回來,那想來空等也沒什麽結果——我就親自出去找他。”
“可若他死了呢?”
如意道,“——若他活着,我就把他的人帶回來。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屍骨帶回來。”她說着眼淚便滾落下來,便仰頭望向二郎,道,“你又何必非要逼問這些事?莫非是……又有什麽新的消息了?”
她的臉色霎時蒼白起來,手指節緊繃着,整個人已有些搖搖欲墜,淚水不停的滾落出來,“……你和我說實話吧,我受得住。”
二郎道,“還沒有。可你不能總像現在這個樣子……”
他話還沒有說完,如意已抖得不成樣子。驟然松懈下來之後,外在的從容徹底崩潰,她一邊哭一遍含糊的指責二郎,“那你胡說些什麽啊……”壓抑了這麽久的眼淚終于決堤而出,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嗓音微微顫抖着,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