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如意心中不安,她想了想覺着應當是放心不下徐儀的緣故。
幹脆便不回府,直奔長幹裏而去——她名下有好幾支商隊,每一支都曾幾次順利往來南北、出入蠻荒之境,就連在荊州遭遇官軍劫掠也都能全身而退。從中選一支跟在大軍後頭打探着消息,想來也并不爲難。
恰七八月裏,她先前派去交阯、巴蜀一代的四支商隊都先後歸來,其餘商隊大都輾轉在揚州一代經營蠶絲和米糧生意,并未遠離建康。
他們大都沒有去北邊跑過商,聽如意一說,不少人都相當感興趣。縱然如意很不好意思的解釋,這次北上并不是爲了做什麽買賣,主要還是因爲她放心不下徐儀,他們也隻笑道,“好說——少當家的事便是我們的事。”
這些人其實多是因爲和徐茂、徐思有淵源才聚集到她手下的,最早的自她十二歲時就跟随她。這些年人手也常有添減,但大概因爲如意氣運強盛的緣故,竟大都留了下來。且性情也多和她近似,都膽大心細,什麽地方都敢去走一走。這些年如意和徐儀的吩咐他們幾乎從無異議,如臂使指一般。
如意便同他們商議過如何傳遞消息,帶些什麽東西上路,又聽他們仔細讨論誰會說鮮卑語,該如何在北邊行走……恰中午将近,如意便請他們吃漁家飯。
待從總舵裏出來——因店鋪都在長幹裏,多臨江靠河的緣故,如意便用“舵”來命名自己的商隊,用來聚會議事的園子就叫“總舵”。徐儀知道後還曾笑道“還真有這麽點意思”,當然如意更希望聽他說這稱呼“雅而有趣”,但徐儀偏偏說“任俠有趣”,哪裏任俠了啊!——總之從總舵裏出來,如意略覺得有些口幹。記得後渚附近有一家視野十分開闊的茶水攤子,她便去那茶攤上。
那茶鋪側近便是茫茫江水,江上洲渚散落,葦花飛白。遙望可見鳳凰台。天高風急,鳥雀高飛。
過了晌午,路上已沒多少人。店家早早的便将空着的長凳疊起來,掌櫃在光線昏暗的小鋪子裏撥弄着算盤算賬,小二則懶洋洋的守着爐子打哈欠。見如意一行人過來,才重又殷勤起來。
如意便點了幾樣漁家小吃,在這邊喝茶歇腳。
她才坐下沒一會兒,便見渡口處有個少年下船。
那少年極有趣,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破舊的灰布衣衫,卻乘一葉扁舟、攜馬渡江,背上還背着一柄長劍。
那馬雖略瘦了些,毛色沒那麽光亮,可也看得出原本體态高俊,隻是近來有些疲勞。且竟然不懼怕江水,可見是馴服得極好的良馬。
至于那長劍——如意看到它便立刻想起荊轲刺秦,想當初秦王不就是因爲劍太長一時拔不出來,才被荊轲追得繞柱子亂跑嗎?她不由就輕笑,心想這少年負劍的模樣确實極英俊,隻不知關鍵時刻他能不能把劍順利□□。
這少年先在江邊洗幹淨了手臉,這才牽了馬走到茶水攤前。将缰繩向小二哥那邊一遞,“給我喂一喂馬。馬食要六成黑豆,三成麸皮,若有燕麥,拌一成燕麥,若無,便拌一成稻米。”又道,“給我來一壺熱湯,三升米飯,一份蒸魚。”
他穿得破舊……甚至有些髒兮兮的,可說起話來卻頤指氣使——或者該說發号施令?如意默默的想,這般理所當然讓人伺候的語氣,倒和二郎有幾分像。
她心下越發覺得有趣,仔細看了看——這少年雖衣服髒破,可頭發和手臉都很整潔。甚至指甲縫裏都很幹淨。
如意便暗想,這少年恐怕是偷偷逃家出來的富家子弟吧,想必已風餐露宿許多天了。
她好奇的看着這少年,茶鋪掌櫃的和小二卻不樂意了。
“小店滿客,且這就要打烊了。客官還是往前邊兒去看看吧。”看到那少年背後長劍,又懶洋洋的指向東南,“從那邊籬門進去,走不遠就是瓦官寺。瓦官寺前頭有善信開的客棧,供應齋飯。您這馬,那邊兒也能給您照顧好了。”
那少年道,“我累了。”他聲音冷冰冰的,雖沒帶什麽情緒,可如意沒緣由的便意識到——這少年惱火了,“不想再多走。”
他眼睛瞟向一旁疊起的桌椅,随即又看向如意,懶洋洋的擡手一指,“何況這兒不是還有空座兒嗎?”
——如意那桌上,确實隻坐了她一個人。
他說得輕泛,可如意的侍從能讓這種髒兮兮的野小子和公主同座嗎?瞬間如意身旁侍衛和扮作小厮的宮女們都勃然作色。掌侍女官霁雪立刻便要起身,所幸如意及時将她拉住了。
如意便輕笑一聲,對那少年道,“這邊确實有空座兒——若不介意,便和我同座吧。”
那少年隻看着她——他膚色并非江南少年常見的蒼白,反而略帶些麥色。有一雙極漂亮的鳳眸,睫毛黑而長,眼周宛若用黛筆掃過般輪廓清晰。似笑非笑的看人時,天生便帶了些高傲又邪魅的風情。如意便想,無怪她先前覺着這少年惱火了——那雙眼睛天生含情,什麽情緒都寫在裏頭了。
他看了如意一會兒,那目光竟收斂了。隻一拱手,道,“卻之不恭。”
又将長劍和包裹往桌上一擱。那重鐵落下的聲音一沉,聽見的人立刻便都意識到了那劍的分量。
他擡眼望向小二哥,“——煩勞去喂一喂我的馬,要按着我說的配比,讓它吃飽!”
小二哥知道來者不善,隻能悻悻然嘀咕着去牽馬了。
那少年悶聲吃下三升飯,一粒米都沒有剩。一盤魚也吃得僅剩一根幹幹淨淨的魚骨。吃完飯喝一口茶水,便用手背一抹嘴。
道,“結賬。”
小二哥懶洋洋的報了數目,特别點明算上了馬糧。幾百錢——就如意知道的,這價格略高。不過單就替他費事的拌出六豆三糠一米的喂馬料而言,倒并不出格。
那少年聽完一點頭,便随手掏出一枚金铤,往桌上一放。
這下小二哥連店家一道,眼睛都跟着直了——這金铤足有五兩重,少說也值七八萬錢。
“客官這是……”
如意很确定,雖然一閃而逝,但那少年的唇角确實不懷好意的勾了一勾。
他說,“結賬,找錢。”
不要說找錢了,店家在這邊擺了七八年茶飯攤子,總共也未必賺夠五萬錢。就算把鋪子搭給他也決然找不開啊。
他是故意的,如意想,他在嘲諷小二哥先前看衣認人。
小二道,“小店找不開,您就沒小些的錢?”
少年幹脆利落道,“沒有。”
如意:——他有,他絕對有。說沒有隻是在報複小二哥之前說沒座了!
如意心想,這少年明明打扮得像個小俠客,然而分明就是睚眦必報的性子啊。
如意見小二哥隻盯着那铤金子,被他欺負得半點脾氣都沒有。便輕輕敲了敲桌子,對小二哥道,“他的賬我付。”
小二哥這才又是如蒙大赦,又是依依不舍的點頭,“好,好。”
那少年看了如意一眼,睫毛一垂,抿唇笑了笑。道,“我身上确實沒有旁的錢了。”
如意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笑道,“你也要讓我找錢嗎?”
她聽這少年說沒旁的錢,料想他途中恐怕是遭了竊賊。隻金铤因貼身帶着沒被偷走,這倒也解釋了他爲何身攜重金卻露宿在外。她有心替這少年将金铤兌換開,正要開口,卻聽那少年笑道,“那倒不用。”他微微揚起頭,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隻是這次裏頭沒了那種高傲的邪氣,更溫和些,“隻是我沒錢給你,就隻能用旁的法子付賬了。”
如意心想,等下,不用旁的法子啊,那金子我真的能找開!
但若真這麽說便太無趣了。她想了想,還是一笑,轉而道,“你從南邊來,那便和我說說個南邊的消息吧。”
那少年不由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後才道,“也沒什麽有意思的消息。”
如意道,“什麽消息都成。譬如江州的米價如何?天子用兵,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到民間米價?”
那少年越發不解的看着如意,緩緩道,“你說呢?”他一面打量着如意,一面道,“天子令王公勳貴繳納租谷以助軍資。而江州自廬陵王以降,所有需要繳納租谷的勳貴都将份額攤派到食戶身上。食戶賦稅重至十之七八,窮苦欲死。米價大概已漲到五百錢了吧。”他說完了,又一笑,道,“你竟對這種消息感興趣?”
如意原本就是随口一問,全沒料到會聽說這種消息,面色不由就一變——她早不比年少時天真,早就知道豪門世家日食萬錢的奢侈正是靠着盤剝佃客和食戶。卻全然沒料到世上竟有十之七八的賦稅。徐儀曾對她說過,稅至十之六便是極限,再高就要餓死人了。
她想——回頭必須得想辦法向天子進言了。
那少年卻又輕巧笑道,“我胡編的。江州并未苛酷至此。”他笑道,“看來這頓飯錢我是付不起了。”
如意道,“你是從江州來的?”
“是。”
如意便記起顧淮在江州,心想,這少年說江州沒苛酷至此應當是真的。但旁處恐怕就未必了。“攤派”一事應當極爲普遍。
對于徐儀在軍中的前途,她心中越發不安了。
如意便道,“你是要去北邊吧?”
那少年又笑道,“是。”
如意道,“可是北邊兒就要打仗了啊。”
“正是要打仗了,那些魑魅魍魉才會跳出來——不瞞你說,我去北邊也是爲了打探消息。”
如意這才回過神來,他見那少年正饒有趣味的打量着她,不知爲何便将口中話按下去了。隻道,“你從江州來,我和江州頗有些善緣。這頓飯便當我請你吧。”
那少年又看了她一會兒,笑道,“……原來是因爲我從江州來啊。”
如意不解其意,他卻也沒多說什麽,隻拱手告辭。
然而将馬牽出來後,他卻不知又想到什麽,忽然便拔了長劍一躍而起——直到□□時如意才發現原來那并不是一柄劍,而是一把鋒刃冷冽的長刀,挽動見刀光湛然欲流。那是如意所見過的最優美的功夫,宛若驚鴻掠水而起,他踏着江邊亂石與橋樁飛躍至江上,在蘆葦叢邊旋身一刀掃過……待飛躍回來時,他懷中便抱了一大把雪白的蘆葦。
他歸刀入鞘。便抱了那一大把蘆葦,往如意懷中一遞,道,“聊以緻謝。”
知道他翻身上馬,遠遠的消失在入城的道路上,如意身後侍女們才回過神來,一個個面紅心跳——雖然他是故意招搖但你不得不承認他很有資本,這少年原本就遍體風流,舉止間極擅長擾動芳心。隻不過這一日因路途勞頓衣衫破舊,沒能先聲奪人罷了。
還是霁雪先回神——因爲如意把那把蘆葦塞給她了。霁雪面色绯紅的抱怨道,“哪有拿一把野草送人的?”
如意默然。
蘆葦古名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那少年隻是想在臨走前順手調戲她一把,找回些場子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