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撚動佛珠閉目養神,面容如老松般枯直,每一道皺紋都深刻甯靜。
妙音府上距離台城有些距離,但這個時候也早該到了。整個建康敢将天子撂在一旁久等的,也就隻有這個受盡寵愛的公主。這對妙音而言隻是尋常,可今日這種情形下的恃寵而驕,則不免令維摩感到焦躁。
晚飯他幾乎就沒吃下去,此刻隐隐感到胃疼。他不由望向決明,決明卻和天子一脈相承的老神在在,竟也在閉目養神。
維摩隻好再看一遍四周,見警備确實已加強了,連左右屏風、燈台前都安排了人手,才略略松一口氣——然而一時想到親父女、姐弟之間竟也到了這種地步,又不免感到孤寒悲傷。
此刻他也唯有暗自祈禱妙音不要犯糊塗罷了。
酉時三刻,妙音公主終于姗姗來遲。
聽到通禀,維摩幾乎立刻彈起身來,天子卻沉聲道,“坐下。”
維摩隻能再度坐下。
妙音目不斜視的擡步進屋。她穿戴得極富貴華美,紅色的錦衣重重疊疊拖曳及地,烏黑的發髻飾以黃金花樹的步搖,映着燈火,寶光迷離。天子四個女兒都養得極好,也許在美貌上妙音不及琉璃和如意,但她富貴明豔,儀态萬方,最不負公主之尊,便如花開時節動京華的一枝牡丹。
她步态款款的進屋,絲毫不見緊張和心虛。
進屋瞧見維摩,長睫一垂,先抿唇淡淡的一笑。
維摩立刻滿臉通紅,仿佛心事被她看破了一般——那是他的姐姐,區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他卻隻因蕭懋德一句話,便用全副身心來戒備她。
妙音便上前向天子行禮。
幾乎就在她屈膝的瞬間,妙音身後的兩個婢女忽然便閃身上前,向天子撲去。
盡管衆人早有準備,卻也都沒料到妙音會這麽快便發難,動作不由略遲疑片刻。隻有一人及時撲上去抱住了一個婢女的腿,将她制住。另一個婢女卻已然近前。維摩距天子最近,才在自責便此大逆不道,一時也防備不及。見那婢女手中匕首刺來,隻能空手去擋白刃。
他本就不習武藝,情急之下步态又亂,竟不留神将自己給絆倒了,眼看着那匕首正往他喉中刺來,不由心想,吾命休矣。
他隻能閉緊眼睛,卻感到肩上被誰一按,那匕首便貼着他的脖頸擦過去。
他被按倒在天子膝蓋上,
粘稠腥熱的鮮血淋落在他臉上。
維摩腦中便一片空白,他六神無主的掙開眼睛,便見天子用左手攔下了那匕首,鋒刃正刺在他指縫間。也不知刺傷了哪裏,他整隻手都鮮血淋漓。
濕滑的鮮血導緻天子握不牢刺客的手,刺客又用力向前推匕首。維摩情急之下隻能胡亂翻身撞向刺客,刺客身形一晃,天子便趁機抄起手邊硯台,一把拍翻在刺客眼睛裏。刺客尖聲哀嚎着捂住眼睛,恰此刻四周侍從們終于趕上來,紛紛撲上去将刺客抱住按倒。
維摩已翻倒在地上,這才虛軟着爬起來,結結巴巴的喊,“傳太醫……”
天子的聲音卻還沉穩,“你别動!”他擡手去擦維摩脖子上一線紅痕,見自己的左手情形更加慘烈,便用右手擦了擦。見維摩脖子上隻傷了一層皮,才将他丢在一旁,大步向妙音走去。
妙音自始至終都安靜的在下首看着。
所有人都圍繞着天子和維摩,一時竟無人記得她這個叛逆的公主,但妙音也全無要逃的意思。
待到天子向妙音走去,衆人才終于記起她來。然而她畢竟是天子嫡親的女兒,天子不做聲,也無人敢去拿她。
天子便停在妙音跟前。
近前看才見妙音已是滿眼淚水。卻無人知道她是因悔恨、畏懼,還是因心底僅存的骨肉之情而哭。
天子擡手用力的扇了她一巴掌,隻一巴掌便令她撲倒在地上。
妙音捂着臉頰倒在地上,隻閉着眼睛無聲的落淚。
天子問道,“是誰指使你的。”話一出口,心中怒氣便再也遏制不住,“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朕養你到這麽大,可曾薄待過你!”
這句話卻喚醒了妙音,她還流着淚,眼睛裏已然透出嘲諷來。便這麽仰望着天子,笑道,“你養我到這麽大?你可曾養過我一天!”
她便跌跌撞撞的站起身來,指着天子道,又哭又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我阿娘是怎麽死的嗎!阿娘都病得那麽重了,你還爲那些賤女人去指責她!生生把阿娘給逼死了!”她又指向維摩,“你以爲你娘是誰?不過是個賤丫鬟罷了,隻能在我阿娘跟前跪着谄媚的東西,隻因爲爬上了主子的床,便以爲能同我阿娘平起平坐了。你也不過是個賤人的兒子罷了!”
“是你們害死了我阿娘……”她捂着臉嗚嗚的哭着,“你把我們姊妹丢給姨母照顧,那麽多年,你可曾去含潤殿裏看過我們一回?”
“你說不曾薄待過我?可我那麽哭着求你,求你不要把我嫁給劉敬友,你是怎麽說的!不能失信于人……”她又笑起來,厲聲諷刺道,“我就是這麽個玩意兒嗎?不用時丢在一旁,待能用了,拿來說賞給誰就賞給誰。父女恩情還比不上你一句戲言的分量!”
天子對上她控訴的目光,不由又擡手給了她一巴掌。
妙音吐了一口血,卻又笑起來,狀若癫狂,“就這麽怕實話嗎?你眼裏就隻有你和你兩個兒子是人罷了。我算什麽東西?不過是你養的一條狗罷了,反過來咬你一口,有什麽可奇怪的!”
天子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隻道,“把她押出去!”
無人敢爲妙音求情,就隻不知誰忐忑的問了一聲,“押到哪裏?”
天子頓了一頓,才道,“押回公主府……押回沈家去。”他終于略略緩解過來,“讓沈道林自己看着處置吧!”
如意做了個夢。
夢裏遍地白蛇,那蛇互相糾纏吞噬着,蛇身不時翻滾、挺身向空中,整個宮城宛若養蠱的虿盆。
她恐懼的、不停的奔跑着。夢中似乎能飛起,可身體重逾千斤,一旦停下腳步便會墜落到地上,被萬蛇吞噬。
她焦慮的四下尋找着徐思和二郎,想到帶她們一起逃難,可她推開一扇扇門,就隻見到更多的蛇和白骨,四處都尋不見他們的身影。
她自己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
她攀爬到高牆上,想要歇一歇,卻忽見遠方窗牖下,徐思正在教導二郎讀書,窗外海棠花開,平靜祥和。白蛇的洪流被阻攔在外,正沖擊着院門,可他們一無所知。
如意張口想要提醒,卻隻是說不出話來。她隻能再度起跳,想要回到他們身邊,然而腳腕冰冷濕滑。她依稀感到有什麽東西卷了上來。
她驚恐的回頭,便見有蛇纏住了她的腿,正順着攀爬上來。
如意尖叫着跌落在地面上,無數冰冷的蛇身粘膩的攀爬在她的皮膚上。她拼力想要掙脫,在恐懼的深淵裏越跌越深。
忽有那麽一刻,四下漆黑如夜。如意感到自己渾身赤|裸的卧在冰雪上,她蜷縮着令長發鋪滿全身,僵硬的撐着身子想要找一件衣服蔽體。擡頭卻見前方兩條椽木粗細的巨蛇交纏在一起,激烈的搏殺吞噬,蛇鱗交互摩擦擠壓。
她不由屏住呼吸想要逃跑,那蛇卻已然發現了他,陰邪的目光驟然刺來。
她腦中嗡的便響了起來——那兩條蛇的面孔分明就是蕭懋德和妙音公主。妙音公主面孔扭曲,宛若窒息。而蕭懋德蠶食了她卻仿佛依舊不餍足。正死死盯着她。如意用力的鎖住身體後退,她的手胡亂在地上亂摸,心裏想着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
那蛇猛的撲過來,她手上不知抓到了什麽,隻用力的擡手刺過去……她想她刺中了。那蛇腹挺在她面前,蛇腹上無數鱗片,每一張鱗片上都映着她的臉。
鮮血順着蛇腹流淌下來。
如意猛的驚醒過來。
身上錦被依舊蓋得整整齊齊,可她莫名的就是感到冷,四肢宛若凍在冰中,冷且沉重。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劇烈的疼痛,有粘膩溫熱的東西流淌出來。她茫然、虛軟的掀起被子,隻見白綢的亵褲上,紅色緩緩浸染開來。
夜空黛藍,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隻知離天亮還早。
然而外頭已起了燈,晨燈橘色的暖光映在帳子上,來來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見。低低的交談聲不時傳來。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麽事了。
她頭腦昏沉,身體虛軟。腹中宛若揣了塊石頭般鈍鈍的墜疼着。尚不至于無法忍受,卻也十分沉重難受。
且弄髒了亵衣,她有些羞于見人,便不下床,隻低聲喚人來。
徐思已提前教導過了,因此如意并沒有爲少女初潮而感到多麽驚慌失措——但想起那個栩栩如生的夢境,想起除夕夜裏的見聞,她心中便郁結難解。對于徐思所說“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厭惡和抗拒。
她已過了十四周歲的生日,初潮來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該準備的事早已準備過,宮娥們很快便幫着她清潔更換妥當。
因她腹痛難忍,底下人忙着去準備姜湯。如意便拉住劉嬷嬷的手,問道,“媽媽,什麽時候了?”
劉嬷嬷道,“子時三刻了,時候還早,您再睡會兒吧。”
——原來竟還在子夜中。
如意便問,“是出了什麽事嗎,怎麽殿裏人都還不睡?”
劉嬷嬷靜默的片刻,終還是說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還沒回來。”如意一驚,便要起身,劉嬷嬷趕緊按下她,道,“您别着急,娘娘才剛剛送信回來,說是不當緊。您隻管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天明後再去求見也不遲——且陛下也許不大想見公主們。”
如意動作不由就一頓,心想:是了,她畢竟不是親生,她阿爹……天子隻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她兀自失神。劉嬷嬷卻又低聲道,“……聽說刺客是二公主帶進去,陛下忌諱得很。”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劉嬷嬷塞進被子裏,眼看着外頭熄了燈,下人們輕輕關上門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識到,劉嬷嬷暗示給她的事——妙音公主弑父了。
她心中千頭萬緒,摻雜不清。自己的、旁人的,親眼所見的、夢中所聞的……兼初經疼痛,她越發覺得渾渾噩噩。夜半的時候便糊裏糊塗的發燒起來。宮娥端姜湯來給她,摸到她身上滾燙,都吓了一跳。忙亂的去請太醫、熬藥……折騰到天色将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燒中睡過去。
自習武後風雨無阻的晨課,也在這一日中斷了。她睡到晌午才終于醒過來,因胃口糟糕,隻勉強進了一點白粥。
徐思已從承乾殿中回來,沐浴更衣後正打算小睡一會兒,聽說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來探視。
見如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白得跟紙似的,靠在床頭閉目養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麗,美色難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頓——她一生受美色牽連,比同侪閨秀們多受了無數苦楚。此刻意識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詳。不過片刻之後,這心思便被疼愛憐惜所取代了。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額頭,如意覺出動靜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時,徐思随手便揉了揉如意的頭發,問道,“可還難受?”
如意點頭,眼中一酸,淚水便湧上來。可想到前夜的消息,還是先焦急的問道,“阿娘,阿爹怎麽樣了?二姐姐她……”
徐思便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道,“你阿爹沒事,隻是掌心被劃破了,這兩根手指之間有些割裂。傷口不深,太醫已替他清理縫合過了。”頓了頓,又道,“……你二姐姐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
如意點了點頭,這才略略松了一口氣,“這便好……”
徐思便問,“你呢?”
如意眼淚便啪嗒啪嗒落下來,她聲音低低的,“我?阿娘,我好難受啊……”
她少有這麽示弱撒嬌的時候,徐思不由笑歎一聲,揉了揉她的耳墜,“你這次是趕巧着涼了。隻要仔細調理好了,下回就沒那麽難受了。”
如意搖了搖頭——她心知自己的難受并非因爲痛經和熱症,而是因爲無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如果這世上還有個人是她可以商議的,那必然就隻有徐思了。她不知該怎麽開口,正整理着事由,外頭便又有人來求見。
徐思見是自己留天子那邊的人,她知道如意擔憂天子的傷勢——畢竟有十四年的養恩在——便不避着如意,問道,“說吧,什麽事?”
那人張了張嘴,道,“……妙音公主自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