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沭陽公主的弟弟就隻二皇子蕭懷朔一個,天子令秘書監徐茂和尚書右仆射範融教導他,他沒必要就國子學讀書。且二皇子領石頭戍事,掌管京師守備——雖說外人大都覺着他隻是挂虛銜,實務自有佐吏、幕僚們來處置,但畢竟是有官職在身的人,國子學也不能收他。

因此就算沭陽公主及時改口說是“弟弟”,但衆人也都心知肚明,她說的還是“妹妹”。

衆人雖不知道沭陽公主有幾個妹妹,但提到她到底妹妹,衆人率先想到的就隻有當年和她一道在襁褓中受封的舞陽公主——畢竟這兩個公主年紀同他們相當,而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雀屏中選,成爲她們其中一人的夫婿,自然有意無意的就得知了不少消息。

按着舞陽公主的年紀,她很可能真的也在幼學館裏讀書。

……究竟誰是舞陽公主?

館内衆人各懷心事,紛紛數着可能的人選——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沒确認确實是某家公子的,都被懷疑着。

但是不論是誰,首先懷疑的人都必是如意,而數過一圈之後,最後懷疑的那個也還是如意。

無他,太好看了。

早先雖也覺得她生得美,但因爲有這麽個常識在——女子不能入國子學,故而衆人都沒多想。何況當今世家以柔弱爲貴。大約是爲了同那些寒門出身的武将們區别開,如今的少年是越發的矯枉過正了。既以上進心爲恥,自然不會勤修文武藝。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車坐褥、憑人攙扶,一個個養得柔不勝衣,“射則不能穿劄,筆則才記姓名”,以此爲清貴美好。

又好娈童,覺着女子美不出他們要的那種韻味來,便選容貌姣好的幼童養做柔弱女子姿态,用來狎昵亵|玩……時風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麽奇怪的?

先前有些人不願意親近如意,也正是因爲如此——太美了,且體态又無尋常世家子弟的虛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輕盈俊俏。略大些見慣娈童的少年很容易對她生出狎昵之心來,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貴、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還是遠遠避開爲好。免得不經意間做出什麽失禮的舉止,惹得麻煩。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來,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樣。嗓音也不同。

此刻驟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層紙,衆人意識到他們當中有一個姑娘,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如意。

雖不敢明目張膽的點明,但目光還是不經意間便都飄向了如意。

如意隻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爲所動的站在那裏。

這個時候她任何舉動,都隻會讓人覺着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她心裏确實已惱火至極——任是誰被這樣的目光偷窺着,都不會很自在。

所幸此刻劉峻終于回過神來了。他沒有懷疑如意——确切的說,他根本就無心在意這件事。他隻急切的問張贲,“你還有弟弟在幼學館裏嗎?”

所有人聞聲都不由望向張贲——因爲琉璃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場的,衆人竟都忘了這個可能。此刻才忽然意識到,這也有可能啊,畢竟沭陽公主是以張璃的身份在幼學館中受到排擠的。

張贲一笑——這個少年自來到幼學館中,初時也十分的爽朗愛笑,但曆經波折之後,這次的笑容卻也格外的痛快。

“你們覺着呢?”他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而是滿懷惡意的但又友善有禮的笑着反問道。

衆人都被噎了一回,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張贲的遭遇,不對他們心懷怨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何況——

“莫非諸君還想讓我替你們把人找出來,好請你們幫我格外關照他嗎?”他微笑道,“那還是不必了吧。雖說我要離開國子學了,但舍弟自己照顧自己還是沒問題的。不過,在這裏,我也先謝過諸位了。”

他句句不失禮節,但衆人心中有鬼,除了劉峻對琉璃關心則亂外,旁人句句都聽得刺耳刺心——偏偏這毫無疑問正是張贲的目的所在。

終于有人按捺不住——琉璃是公主也就罷了,畢竟身份在那裏。張贲是個什麽東西,竟也敢陰陽怪氣的諷刺人。

“你得意什麽,我們所作所爲,還不是因爲你咎由自取!你個屠夫之子!”

他卻忘了,郭祭酒還在這裏。

郭祭酒臉色一沉,也不待他呵斥,旁人立刻便拉住這少年,拼命對他施臉色。這少年隻能悻悻作罷。

張贲卻并不動怒,隻義正詞嚴駁斥道,“家父是天子欽封的将作少監,你辱罵朝廷命官,是何居心!”

郭祭酒見他先是數言将人挑撥得大怒,被當面辱罵了方才趁機發難,心下不由就一凜。越發的厭惡他心機深沉。

便道,“尊長面前肆意喧嘩,像什麽話!”

少年們立刻噤聲,都忙垂下頭去,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郭祭酒也不願陪這些小兒玩耍了,便借口疲乏,依舊命兒子招待他們。自己打算退場。

卻又有少年顧不得他不高興,搶上前去問道,“先生,館裏真的還有旁的公主嗎?”

郭祭酒腳步便停了停,目光不由望向張贲,緩緩道,“老夫不曾聽說過。”

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儒,一言九鼎,他這麽說,少年們不由就長舒了一口氣。

然而郭祭酒卻轉口又補充道,“不過就算有又如何。阮籍醉卧酒垆,何嘗因爲沽酒女子貌美而避嫌?天下名士,無不是外坦蕩而内淳至,縱然你們比不得阮籍,難道連見賢思齊之心都沒有嗎?!不要說沭陽公主已然離開了。就算真有公主和你們同窗,莫非你們就不能一心讀書向學了嗎?!”

郭祭酒目光掃過衆人,觀察這些少年的神色,終還是不能不承認,除了徐儀之外,不論張贲還是如意,在見識和氣度上都遠遠勝過其餘的世家子弟。他不由就興起一股悲涼之歎,心想這一輩世家子弟如此人才凋零,竟連女子與小人都不如,莫非天下世家便要就此衰敗下去了嗎?

郭祭酒很快便悻悻離去。

少年們面面相觑。然而短暫的忙亂之後,目光還是都彙聚到了如意和張贲身上。

如意和張贲卻是都不願再久留此地了,幾乎是同時上前和主人家道别。

少年們立刻便留了心,紛紛想,她總歸是要回家去的,不妨就差個人留意着。一旦知道她究竟是住在哪裏,自然也就容易辨明她的身份了。

徐儀看他們的目光,便已猜度到他們的打算。

然而他今日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多餘——畢竟如意的身份有他作保,衆人懷疑如意時,其實也就連他一道懷疑了。

他隻邀如意同行……然而尚不及開口,忽就又有人匆匆來報,“又來人了!”

郭祭酒的兒子郭展都麻木了——才送走了一位公主,且現場很可能還有另一位公主,結果又來一位——宮裏怎麽這麽多貴人!

“這回又是誰……”

“說是雲摩将軍,領石頭戍軍事……”

郭展才要放心——哦,這回不是宮裏的——忽就又回味過來——等下,恐怕還是宮裏的!自東吳大帝孫權修建石頭城以來,石頭城戍一直關系到京城門戶的安危。是京畿機要重職,自前朝以來,領石頭戍軍事一職素來非天子至親者不能擔任。

本朝領石頭戍軍事的,似乎是……

正說話間,便見有少年跨過門檻進庭院裏來——也許還稱不得少年,看上去甚至不到十歲幼學之年。滿臉少年驕子特有的無畏和無忌,然而玉面明眸,從容出入,分明又是個骨子裏透着涵養的貴公子。

沭陽公主的美貌已令人耳目一新,可這少年甚至還更勝一籌。沭陽公主自知其美貌,甚至是在故意彰顯它,以此淩人。但這少年顯然并不知美貌,也壓根就不将自己的容貌、舉止放在心上。他傲慢、嚣張得理所當然,但偏偏不以此淩人,反而示人以涵養。郭展面對沭陽公主時,還有種看孩子撒嬌耍賴般的哭笑不得,然而隻同這少年對視一眼,便已收起了輕視之心。

就算以他不足弱冠的年紀,年幼時也聽說過徐家之女絕色無匹的名号。此刻見了這少年,竟又回憶起來了——卻是直覺先于頭腦一步,意識到這少年就是徐妃所出之二皇子。

他一面吩咐人去請父親出來,一面快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禮。

二皇子從容受了這一禮,笑道,“偶然路過這裏,進來看一看郭祭酒——不知祭酒大人在家嗎?”

郭展忙道,“在,殿下裏邊請。”

二皇子也不着急,笑道,“請主人稍等。”目光掃過在場衆人,便徑直往如意和徐儀那邊去,笑眯眯的看了他們一會兒,方道,“三哥,十七哥。”

如意心情本十分不快,聽他信口亂叫她“十七哥”,立刻便記起自己送他草蝈蝈兒時的事——她将徐儀诓老婆婆說“家裏有十七個弟弟妹妹”的笑話說給他聽了,彼時他就十分的不受用,此刻偏偏叫她“十七哥”,顯然是故意向她揚威炫耀來的。

但不可否認,她的心情因此變好了不少。

此刻她也隻能跟着徐儀一道拱手行禮。二皇子自是受之無愧——似乎還稍稍品味了片刻,才又說,“阿爹聽三姐姐說你們來給郭祭酒賀壽,令你們賀完壽入宮一趟——剛好碰上,就坐我的馬車去吧。不必等我了——我還要和郭祭酒說幾句話。”

随即又看向張贲,對他點了點頭,道,“三姐姐讓把你也帶上。”

他雖說的嚣張,可語氣柔和。張贲能覺出其中善意來,料想到他既是給如意解圍,便也順路替他解厄——雖說他此刻已不在意,也用不上了,但也還是拱手深深的一鞠,道,“那便勞煩二殿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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