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正月初六日。

正旦日的大雪之後,天氣驟然峭寒起來,雖這兩日略略緩解了些,也依舊冷風割面。積雪毫無融化的迹象,反而厚結成冰,将青松翠竹都壓住了。

不過,嚴冬酷暑對如意而言都是尋常,她照舊昧旦時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樁。身輕如燕的自樁子上翻下來時,東方天際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風沁衣的時候,粗使宮人們都冷得要縮起來,她身上卻起了一層薄汗。松了松領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直到她用過早飯,打扮好了出宮去,二郎才打着哈欠懶懶的從棉被裏爬出來,展開手臂,犯着困,由宮人們服侍着更衣。

一時他睡飽了,終于在飯桌前清醒過來。一面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着進湯,一面左看右看的找不見如意,便不滿道,“阿姐呢?”

宮娥們淡定道,“公主殿下用過膳,已出宮去了。”

二郎不由惱火的腹诽——就這麽急着出去嗎?!就不能等他一會兒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外間道路上積雪被馬車軋化了,複又凍起來,滿路都是重重疊疊的冰轍子。

車夫爲求穩妥,便不敢跑得太快。并不算長的一條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兩倍的功夫。還依舊有些颠簸。

如意怕傷眼睛,便不看書,隻稍稍打起簾子來,抱着手爐靠在車窗旁看外頭的景象。

趕上正月車來人往走親戚、連總角小童口袋裏都有幾個零花錢的時候,街上生意極好。沿街的小販們起得早,已有人擺攤叫賣起來。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儀讨論的——那些日費萬錢的世家豪門,究竟得有多大的進項才能維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問對面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說,這街上做什麽生意的鋪子獲利最多?”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這不是公主殿下該問的事。”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兒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戰亂裏。徐思便将她接回身旁奉養。因徐思命途坎坷,難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了,她竟又被嫁給李斛這種一身反骨的殘暴胡人。翟姑姑實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她雖自稱是“奴婢”,但在辭秋殿裏素來無人将她當下人看,就連天子都對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兩個也都很尊重她。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會出宮一趟,給死在戰亂裏的家人掃墓、上香。故而這一日如意出門,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顧她。

也許正是要給家人掃墓的緣故,翟姑姑的心情并不好,對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過,翟姑姑素來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并不親近就是了。

故而如意聽翟姑姑這麽說,也隻抿唇一笑,并不辯解什麽。

她見翟姑姑膝上擱着包袱,神色恍惚的望着外頭,又見她手中紅腫,顯然是忘了佩戴手爐,便将自己的擱到她手裏。道,“姑姑替我拿着。”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開目光,道,“……是。”片刻後又垂眸道,“公主是有福、清貴之人,不要對這些濁事上心。連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聲,便不好了。”

如意笑道,“嗯。”

馬車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别。

她心情雀躍,也不待人擺好下馬石,便打起簾子跳下車去。徐儀等在下頭,見她落地極穩,才收了虛扶着她的手臂,就勢對翟姑姑拱手行禮。

翟姑姑還想叮咛些什麽,可見兄妹二人相視而笑,那情形不論誰插足進去都十分多餘,不覺就收了聲。

便隻低聲吩咐如意身旁侍從道,“小心伺候着,别讓閑雜人等接近。”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願進書齋,徐儀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館生們便約在學宮前碰面,不過此刻天色還早,學宮前的空地上還沒有什麽人。就隻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積在業已泛綠的枝條上,宛若開了滿岸的瓊玉之花。

如意便沿着岸邊石階到橋下去,那河并未結冰,幽碧的河面映照着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鬧市之中,卻别樣清幽。

如意見那水面上隐隐有白霧彌漫,看着便十分溫暖,便伸手試了一把。徐儀阻攔不及,眼看着她被冰得一咤,不覺失笑。

如意也不以爲忤,跟着笑起來,道,“我還以爲是暖的呢。”

徐儀取了帕子給她,見她手指已被凍紅了,便問,“沒帶手爐嗎?”

如意道,“給旁人了。”徐儀卻一貫都不帶這種東西,正不知該怎麽幫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熱,一會兒便暖過來了。”她忽然便牽了牽徐儀的衣袖,擡手指向前頭。徐儀跟着望過去,便見對岸不遠處有婦人慵懶的推開窗牖,當窗潑出一盆熱水來——想是清晨梳妝用的脂水,還微微帶了些香氣與胭紅,如煙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風中。

那婦人似是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望過來打量了他們一番,忽而便倚窗對他們柔媚的一笑,擡手招了招□□。

如意下意識便還禮了。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輕薄了。不過是她先好奇的盯着人看的,且那婦人的表情十分親善,倒讓人生不出火氣來。

她顯然不認得這個人,便疑惑的問徐儀,“是表哥的熟人嗎?”

徐儀:……

徐儀倒是想說不認得——可偏偏他過目不忘,确實記得這個人。便道,“見過,卻并不是什麽熟人。”

他心知這般情景已涉香|豔二字,是不能讓如意看見的。便側身遮了如意的視線,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這女子的身份,便不願如意有所誤會。因此縱然如意并沒有特别警醒,他也還是解釋道,“去歲年末父親宴請賓朋,顧将軍帶了她去,令母親十分惱火。”

如意心想這麽不莊正的作風,舅母身爲主人,會惱火也并不奇怪。不過,“顧将軍——是揚州的顧将軍嗎?他回京了?”

徐儀道,“是。”

如意道,“原來她是顧将軍的内眷——”

徐儀見她意有所動,便解釋,“……是外室。顧将軍的夫人在揚州,一貫都不随他回京。”

如意似懂非懂,但覺出徐儀不願意多說,她也就不再追問了。隻感歎,“上回見顧将軍,還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徐儀頓了頓,道,“他确實極少回京。這次回來的正是時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來了吧。”

約定的時間将近,他們便回學宮前去。果然學宮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過後,這些少年們便沒有空閑聚會,此刻見了面,自然比平日裏更親近、熱切些。

見徐儀同如意一道過來,衆人便聚堆上前,連早先在書齋裏避寒的人也紛紛出來,互相詢問着人是否到齊了,何時動身——也有已在劉峻這裏報過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擡步便到,不需要乘車。

徐儀和如意也去劉峻那邊勾了名冊,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衆人見他們動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着同行。

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場面喧嚣不止。然而不知怎麽的,忽有那麽一刻,四下裏的說笑聲不約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擡頭,便見張贲拱手立在祭酒府前——顯然是在等着他們。

寂靜中不知是誰低聲問道,“誰送信給他的?”衆人都不答話,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誰送的,他竟真敢來,倒令我有些欽佩了。”

衆人都嗤笑一聲,複又各自說笑起來,隻當不曾看到他。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難受。她便徑往張贲跟前走去。

張贲面色倒還算平靜,也迎上前來,拱手向她和徐儀行禮問候——如今館内就隻這兩個人待他如常。不過礙于琉璃,也礙于悠悠之口,張贲平素并不親近他們。這一日卻主動同他們打招呼。

寒暄幾句後,張贲便說,“我要離開國子學了。”

如意和徐儀便都一愣,片刻後徐儀問道,“已尋好去處了嗎?”

張贲道,“是——劉先生來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縣去。”

徐儀點頭道,“也好。先生門下是能安心做學問的地方。”

張贲道,“是。”不覺又苦笑,“隻是這一趟不但沒能載譽而歸,反而狼狽而逃,給先生丢了臉面。”

徐儀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他人自有他人的評說,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見解。”

張贲面色略松懈了些,道,“是。多謝師兄教誨。”

張贲提到自己要離開國子學——衆人心裏當然明白,他是被他們逼走的。

到底是同窗一場,他頑抗到底的時候,衆人不依不饒的欺負他,是真的唯恐哪句話不能刺痛他。可他說要走,衆人心裏忽就一刺,竟隐隐有些反省過往是不是真有些過火了——不過人都更容易替自己開解,衆人想的也多是張贲有錯在先,須怪不得他們。

但風涼話一時也都說不出來了。

待進了郭祭酒府上,因前來迎接他們的是郭祭酒的兒子——早先也是國子學的學生,衆人方才又熱絡的喚着“師兄”,說起話來。

不過郭祭酒的兒子也并沒有久留,幾句話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張張上前道,“宮裏來人了!”

就隻說話間,便有一聲清脆的鈴音自外庭傳來。衆人回望,隻見黑色的犍牛穩穩的停在正門前,車前還有兩騎侍衛引路。那牛生得極壯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頸上用絞銀紅線懸了枚銀鈴。郭祭酒家算不得廣廈大宅,門戶亦窄小,透過院門就隻能望見半個車廂,然而已能看出那車廂的寬闊華美。那車頂四面流蘇垂下,有暗香随風襲來。

衆人一時都心不在焉起來——說是宮裏來人,可獨看這牛車,來的分明是個女子。

果然,不多時便有宮娥上前接引,那車廂裏主人斂裙探身出來,隻見綠鬓如雲、雪膚玉耀,那容顔明豔得幾近晃眼。縱然來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确實是個神仙妃子一樣的絕色少女。

衆人忙垂下頭去,自覺避讓到兩側。有寥寥數人尚還反應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

那少女便從衆人之間走過,衣裙逶迤、步下生蓮,儀态極其美好。衆人驟然撞見宮中貴人,卻不知底細,心中明明有些焦躁,隻望她能快些過去。可她款款行近之時,少年們觀其步态,嗅到她衣上花香,卻又隐隐期待她能駐足一問。

而她的腳步竟當真停了下來——卻是在如意和徐儀跟前。

衆人心想果然是這二人……畢竟宮裏的貴人眼睛也不瞎,一面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如意這邊卻并不是會讓人豔羨的局面。

她正同琉璃對視着,因察覺到琉璃眼眸中不懷好意的輕蔑笑意,她預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麽,心裏隐隐感到惱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着棋,旁邊棋盤上有人不想下了,臨走前莫名其妙的要來掀你的棋盤一眼。

琉璃不願讀下去了,想要退場,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臨走前反戈一擊,也不要緊——畢竟她也受了許多委屈。

可她若隻因爲這些,就要将如意繼續讀書的機會給毀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争。

這兩個人劍拔弩張的對視着。

衆人隐約覺着氣氛哪裏不對,卻又不敢擡頭确認。正要竊竊私語起來時,張贲開口道,“公主殿下。”

衆人俱都一愣,這才想起張贲也同徐儀、徐如兄弟站在一處。又想,這果然是位公主。隻不知道……

“表哥。”

這脆脆的,嬌氣中帶些蠻橫的嗓音一出口,衆人心裏都是一凜,俱都坐立不安起來。

劉峻不由就擡頭望過來,琉璃察覺到他的目光,隻用眼角輕蔑的一瞟。劉峻立刻滿臉通紅,一時心亂如麻起來。

因張贲這一打岔,琉璃終于不再繼續針對如意。

此刻郭祭酒也終于從屋裏出來迎接,他面色也略有些尴尬。

身爲國子學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無意”中得知沭陽公主改名易裝,在幼學館裏讀書。此刻她偏偏将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來爲他祝壽,究竟是擡舉他還是爲難他,郭祭酒也不是沒猜度。

但不管小姑娘是來捧場還是鬧場,他都隻能硬着頭皮慈祥大度的領受,若不能引以爲榮,便隻能一笑置之。

誰讓這既是個小姑娘,又是個公主呢。

琉璃卻并沒有失禮,她依舊對郭祭酒執師禮,屈身下拜,脆聲笑道,“學生來賀先生壽辰。”

郭祭酒當然不敢受公主的禮,忙扶住她,道,“不敢……”

琉璃自稱學生,他既不能否認,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認,便隻幹笑着吩咐身後女眷——琉璃指明要見他,他不能不出來。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卻不好親自接待公主。幹脆便勞動夫人出來——道,“請公主去裏頭說話吧。”

琉璃卻道,“學生便不進去了。今日前來,一爲賀先生壽,二也爲與諸位同窗道别。這一年來在國子學中,承蒙先生教導、同窗關照,我确實學到了許多道理。”

她略頓了一頓,底下衆人想到她所說“關照”、,縱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們怎麽樣,也一時汗出如漿,燥亂不已。

琉璃便輕輕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後我便不再館中讀書了。不過,縱然離開師門,這些情誼我也斷不敢忘。”

郭祭酒雖不知館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卻也察覺出氛圍異常,便道,“殿下白龍魚服,若不是今日點破,連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館中讀書。同窗間固然情誼深厚,可過于熟悉、親近了,也難免有一二失禮之處。還請殿下多多擔待,不要計較。”

琉璃笑道,“白龍魚服,豫且射其目——魚本爲人所射也。縱然同窗有所失禮,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計較。”

郭祭酒聽她這麽說,也不是該憂慮事情比他想得更嚴重,還是該寬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隻含糊的笑應了幾句。

所幸琉璃果然沒打算久留,話說完了,便道别,“我在這裏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

衆人不覺就都松了口氣,紛紛恭送公主殿下。

琉璃見他們如此,心裏又覺着不解氣,目光掃過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對郭祭酒道,“館中我的妹妹……弟弟,還煩勞先生多多指點。”

琉璃尚未走出院門,便聽見身後嗡嗡的議論聲。她能想到這些人日後如何互相猜疑,不覺心下大快。

然而再想到這數月來在國子學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别,心中複又愛恨交加起來。一時諸多回憶湧上心頭,她将那些隐隐的懷念悉數按壓下去,隻任憤恨和委屈溢滿内心。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戀的大步離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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