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不止,天地間霧蒙蒙一片,庭院裏早已是銀裝素裹——就隻有中央通往正殿的道路上因清掃過後撒過粗鹽,落雪即化,留白出一線延伸至殿外的濕潤的青黑來。
因是正旦日,殿内久違的迎來外朝的訪客。宮娥們比平日裏更勤奮雀躍些。雖被規矩束縛着,不敢叽叽喳喳的議論起來,然而每個入殿進程過茶水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道路以目”,興奮的用目光交流起來。
一時掌侍女官探頭過了望了一眼,女孩子們才忙克制好了,端正嚴正的各歸各位。
卻也還是有俏皮的忍不住相互約定,“回去再同你說!”
兩盞茶功夫,殿内訪客終于起身告辭。宮娥們的目光不由又齊齊望過來。
如意同徐儀一道從殿裏出來,依稀覺着這一日背上刺刺的,仿佛被很多人偷觑着一般。然而她回過頭去,卻隻見一切入常。
她便隻以爲是自己的錯覺——這樣的大雪天,四下沉寂無聲,按說該比平日更甯靜些才是。
她在檐下拉上觀音兜,同徐儀一道走進雪裏。
白雪打在油布傘上,隻有細密輕柔的簌簌聲。
平日相見時,如意都是一襲青衿深衣,做男裝打扮。徐儀看久了,今日忽見她的紅妝,不知怎麽的就有些尴尬。這少女身姿纖秀,縱然是裹在厚重的冬裝之下,也依舊窈窕幽娴。兜帽下的面容嬌憨秀美。她似乎也有些羞赧,面頰帶了桃花色,眸光半含在睫毛下,儀态楚楚動人。已怎麽都不可能錯認作少年。
徐儀不能不意識到,她确實已長大到需要适度避嫌的年紀了。
他便垂着眼眸不看她。道,“初六那日,館裏大家約定了一起去郭祭酒家拜訪——因不知你的住處,便托我來問你,你去不去?”
“旁人都去嗎?”
“除去你……大約還有沭陽公主和張贲,旁人都是要去的。”
像是同窗的壽誕一類,去不了托人帶件壽禮去,倒還不算十分不合群。但同窗結伴去給師長拜年這種事,也托故不去,就不隻是不合群的問題了。故而明知她身份不同,徐儀也還是講話帶到,由她自己來判斷。
果然,如意思忖了片刻,答道,“還是得先同阿娘商議過才行——稍後我再給你消息,可好?”
徐儀道,“好。”
已行至院門,兩人俱都停步。
徐儀将要告辭,如意卻忽就叫住他,問道,“……表哥還繼續在幼學館裏讀書嗎?”
徐儀已十三歲了——幼學館學齡上限是十三歲,而國子學學齡下限也正是十三歲。
徐儀卻沒想到如意會注意到這一件,思忖了片刻,待要作答,卻忽覺出有哪裏不對來——如意今日的變化,似乎不能僅僅用換上宮裝解釋。她今日确實是有些茫然、羞赧的,他躲避也就罷了,似乎如意也在避免同他目光對上。
他頓了頓,便道,“若我還留在幼學館中——你會覺着尴尬嗎?”
如意臉上果然一紅,不由垂頭看向自己的腳尖。順着這提問,認真又茫然思索起來。
——按着她平日的性子,必然是要疑惑的反問她爲什麽要覺着尴尬的。
徐儀忽就意識到了什麽——他回京也已快一年,同窗讀書這麽久之後,和如意之間也不再是徒有其名、但實際上幾乎不怎麽熟悉的表兄妹。且如意已過了十歲生日……這個時機應當是合适的。
他猜測,恐怕是姑姑已将他們有婚約的事告訴如意了。
徐儀是自幼便知道這件事,因此反而并不将這件事當事。大約是因爲他尚還沒觸及男女之情的緣故,隻覺着這是成人後自然而然會發生的事,便無所謂期待和尴尬。就隻在幼學館中和如意重逢後,會想——這姑娘便是他的未婚妻,因而比旁人對她更加好奇和在意。
再後來,和她越發的投契,對她也越發的喜愛和欣賞,婚約一事也就越發的順理成章起來。他既沒有懷疑了,便也安之若素。
可此刻他卻不由就有些在意——如意是怎麽想的?
因此,縱然那句話純是爲了試探如意的反應,問得十分不自然,他也并沒有改口,而是就勢等待起如意的答案來。
徐思确實将他們有婚約的事告訴如意了。
這世上但凡女子,無不從年幼時便聽大人取笑日後嫁人如何如何。因此對于婚約一事,如意懂得——但也純是一知半解的懂罷了,便說不上歡喜、驚慌、畏懼還是期待,就隻有一些應有的羞赧。何況這是自幼便定下的事,此前無人同她商議,甚至都無人暗示過她。忽就對她說“你同你表哥有婚約”,和胡亂通知她一件不知所謂的事,其實也并無多大區别。
就隻是——同她有婚約的這個人,是徐儀。
若徐儀繼續留在幼學館中,她會覺得尴尬嗎?
如意想了許久,依舊覺着——
“我喜歡同表哥在一起。和表哥一起玩耍最開心有趣。”
她終于還是坦率的承認了——有什麽好尴尬的呢?明明最喜歡同他在一起,同他在一起時也最自在充實。既然婚約壓根就沒有改變任何事,那麽她又何必耿耿于懷?先前如何相處,日後依舊如何相處便是了。
她想明白了,心結就此打開,終于又能重新仰頭望向徐儀,“所以若表哥能繼續留在幼學館便最好了。不過,我也不能事事都讓表哥遷就我,縱然表哥離開幼學館……”這麽說的時候她便覺着有哪裏不對,片刻後終于回味過來,“——我爲什麽要覺着尴尬?”
徐儀别開頭去,卻依舊沒能克制住,輕輕笑出了聲來。
他卻也沒有乖乖的解釋,隻含笑望着如意的眼眸,說道,“我大約是要離開幼學館了。不過,幼學館和國子學同在學館,你若想見我時,依舊可以随時相見。”
他們在殿前道别,将要各自行路時,卻忽瞧見二郎正大步往此處來。
——前一夜除夕,他自然是留在父母身邊守夜,沒有回王府去過節。後半夜就勢在辭秋殿裏歇下,清晨又陪天子去參加朝賀,此刻才剛剛回來。
因大雪紛飛,萬籁俱寂,徐儀同如意說話時便沒主意到他過來。
二郎卻早遠遠的望見辭秋殿前長階盡頭,有兩個人正立在大雪中說話。其中一人披着猩紅絨氈的鬥篷,頭上觀音兜半滑落下來,露出烏雲般的發髻和白淨精緻的側臉,仰着頭同對面人說話——正是如意。另一人卻并未穿戴鬥篷避雪,隻一身蓮青色的緞面鶴氅,身姿挺拔如劍——自然就是他徐家表哥。
二郎痛心疾首。
外男入宮有許多限制和避諱,但天子卻特地令徐儀入宮去探視徐思。二郎便已心生不滿,随口一問,天子便笑道,“他和旁人不同。”
二郎略一追問,自然就知道此人日後是要娶他阿姐的。
這個人平日裏看着溫文爾雅、風輕雲淡的,一派謙謙君子作風,二郎放心他同他阿姐一道求學,朝夕相處相互照應——當然要旨是令他照應他阿姐。誰知他竟在二郎眼皮子底下不動聲色的暗渡陳倉,就要将他家阿姐弄回自家去……
簡直就是扮豬吃虎,豈有此理啊!
二郎一望見他們竟在私底下說話,趕緊大步趕上前。身後替他撐傘的仆役們追趕不及,很快便氣喘籲籲的被落在後頭。
二郎沖到這兩人面前去,徐儀自然駐足行禮。
二郎心中惱他,自然就要用力瞪他。
雖說年紀差的不是太多,但*歲時差四歲,和二十*歲時差四歲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二郎往他身前一杵,立刻便意識到自己失策了——徐儀固然彬彬有禮,但這俯瞰他的姿态,天然就是在俯瞰一個小毛孩啊。
二郎氣悶——年紀小真是太吃虧了!
偏徐儀心情還相當不錯,正十分溫和、大度的對他微笑。
二郎:……
“表哥慢走,我就不相送了。”最後他也還是隻能下逐客令。
徐儀便同如意對視一笑,各自行禮道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