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琉璃回到殿了去,氣沖沖的埋頭俯在桌面上,誰都不理會。

劉峻同她最親善,知道她平日裏賭勁奮發是爲什麽,自然也就知道她此刻到底在難過什麽。先頭同窗們取笑汲汲營營追求名次的人,他礙于情面沒有上前制止反駁,此刻對于琉璃這個摯友便有種隐隐的愧疚。琉璃不理人,他便主動湊上去。

湊上去卻不知道當怎麽安慰人,想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你的名次已經前進了許多……”

他越說名次,琉璃便越惱火,“走開!”

劉峻是頭一次被人呵斥——還是被自己極親近在意的人呵斥,比起惱火來,竟是先懵了一會兒,心想他不會是厭惡我了吧。

琉璃不服氣的抹了一會兒眼淚,總算振作起來,想幼時母親敦促她讀書,她總是偷懶耍滑,如今雖刻苦起來,卻也不過才刻苦了幾個月。而想必如意幼時就沒有偷懶過。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試,也是理所應當。故而她不算是真輸,還能再來比過。

她坐起來,待要掏書,卻見劉峻竟還懵在那裏,一臉茫然無措的表情。

琉璃沒料到劉峻還在,劉峻也沒料到琉璃竟不哭了。兩個人目光忽然就這麽對上。

片刻後琉璃别扭的别過頭去,“你說我名次前進了許多——到底前進了多少!”

劉峻的目光總算又活過來,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經排到中遊了!”

琉璃又惱火——她以前竟還倒數過!而這個人明知她的名次,卻眼看着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沒有在心底取笑她。

劉峻的心思卻已然活泛過來,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補充,“其實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經義章句,你擅長的卻是詩詞歌賦。經學重質輕文,詩賦卻重文輕質,本來就極難二者兼得。”

琉璃道,“怎麽徐儀就能二者兼通?!”

劉峻被她噎了一句。雖也疑惑她怎麽竟如長輩尊者般直呼徐儀的名諱,不過琉璃所做的讓他猝不及防的事實在太多了,他也無法一一深究。兼之聽琉璃推重徐儀,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複雜的說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鍾靈毓秀的門第,偏就能養出出那一等驚才絕豔之人的……”

他本也是優遊寬裕的世家子弟,雖門第不甚顯貴,但家中也是詩書鼎盛。他自幼在學問上不輸什麽人,足以引以爲傲。此刻卻忽就覺得眼前立起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喪了。

他們旁若無人的說着話。

劉峻雖知道館内衆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顯擺過。這會兒卻因急着安慰琉璃,不經意便吐露出來。周圍少年們耳朵立刻便豎起來。

他們都聰明敏捷,自然知道劉峻的排名是從何處得知的——意識到博士們心裏竟還有一個榜單,是将世家和寒門同榜排列的,他們隐約感到羞惱的同時,也不由就在意起來。

自己不去看是一回事,但他們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身旁卻有個人一清二楚——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們畢竟年幼,雖多少都受門風侵染,但多少還保留着人之天性。既然有競争,縱然不屑去争,也隐隐希望自己能壓人一頭。

便不由就都望向劉峻。

但是誰都沒有先開口詢問——因爲上進之心也是被世家取笑的。他們恥于讓人知道自己竟然會在意成績,對寒門子弟興起競争之心。

正糾結着,便聽張贲道,“劉兄知道合榜的位次嗎?”

他聲音清明,且躍躍欲試,問的十分坦然。衆人不由都想——果然也隻有他才能天真無邪的問出來。

劉峻皺了皺眉頭——他畢竟近水樓台,比旁人先一步知道張贲分在乙榜。問過他的叔叔,自然就已知曉張贲是張華的兒子了。

劉峻雖不讨厭他,但想到琉璃可能受了他的欺瞞,竟替他的出身作保,心裏便不大想理會他。

但他也不願引得張贲生疑,到底還是将情緒掩蓋住,不冷不熱道,“也隻聽叔叔感歎時,偶爾聽到一二罷了。”

張贲便喜悅道,“先生有沒有提到我?我位列第幾名?”

劉峻道,“不是已張貼出來了嗎,在乙榜第一位。”他見琉璃竟也流露出關心、詢問的表情來,隻能不情願的補充道,“位列第三,排在大小徐公子之後。”

劉峻實則已點明重點——張贲在乙榜上。但張贲一心都放在位次上,竟一時沒有回味過來,隻略有些驚訝的歎息,“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國子學裏教學的博士都是海内聞名的儒生,縱然是教幼學館裏的頑童讀書,也擺足了教授“國子”的架勢。

十歲出頭的孩子,能将話寫明白、将經義背誦清楚就已十分不俗。能引經據典寫文章者,非天才不能爲之。可經博士們□□了大半年,如今國子學裏的學生們大多都已能條理清晰的闡明文章——當然,有沒有自己的觀點,文辭通不通暢另當别論,可和外頭同齡的學子相比,已是十分優異了。

張贲來得晚,衆人都覺着他未必能跟得上功課。結果他一考便是館内第三名,且聽他的口吻,不但覺着是理所當然,竟還曾奢望過榜首嗎?

衆人默然良久,問道,“你入學前師從何人?”

張贲自知失言,掩飾道,“曾在沛國相縣劉公門下讀書,先生是相縣最有名望的大儒,我在同窗中也是佼佼者,一度十分自滿……然而此刻才明白河伯何以汪洋而興歎。原來先生舉薦我入國子學,是有這樣的苦心。”

他話說的謙虛有禮,但名次擺在那裏,衆人都排在他之後,自然無法再找回優越感。便依舊默然不語。

也不知是誰再度開口,“怎麽你排在乙榜上?”

四下聽衆立刻便驚醒起來——乙榜列的是寒門庶族出身的學生。寒門子弟混迹華族之中,還大模大樣的同他們言笑晏晏,豈不令人惱火?

但随即又想到,張贲畢竟有張璃替他作保,也許是先生弄錯榜單了呢?他們便不急着下結論,隻不動聲色的離遠了些,追問道,“是啊……你不是彭城張氏之後嗎?”

——張贲卻并從未正面承認過這件事。畢竟他的父親在此事上栽過大跟頭,他不願重蹈前轍。

但衆人正面詢問,也不給他含糊其辭的機會。

張贲百般聰明伶俐,此時卻忽的就被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琉璃猛然站出來,道,“自然是先生弄錯了!表哥他——”

“表哥?”衆人見張贲的情态,已知道其中有貓膩。此刻聽琉璃失言,立刻便明白了什麽——士庶通婚,固然會被人指責婚宦失類,但真正被嚴防死守的,其實還是士族嫁女給寒門。如果是士族從寒門中娶婦,雖也會被看輕取笑,但還不至于被過分苛責。至于士族納寒門之女爲妾,那就更是司空見慣了。

衆人便猜測,想必張贲是張璃的族兄爲假,是他舅家表哥才爲真——如此說來,他竟連姓氏也是假的了?

“他不是你的族兄嗎?”

琉璃便咬定了,“他當然是我的族兄,我不過錯了口而已。總之我會向先生問明白的!”

衆人疑窦叢叢。卻尚不值得爲此便和琉璃撕破臉,便姑且聽信了。

這一日徐儀來得晚了些,進幼學館時正碰見如意看榜回來。

他前一日剛剛收到如意差人送去的禮物——卻是先前買的蝈蝈兒。她當時沒有給他,事後卻一本正經的用盒子裝好了,附上手劄送給他。雖是自己出錢買的小孩子玩意兒,徐儀竟也覺着十分驚喜有趣。

他上前同如意打招呼,卻見如意心不在焉,便笑問道,“出什麽事了?”

如意便指了榜單給他看。徐儀何等聰明,一看張贲在乙榜上,立刻便明白如意憂慮的是什麽事。

天子硬将張贲安□□來,雖彈壓住了博士們的怨言——但人心微妙,博士們到底還是通過隐晦但極爲有效的辦法,将自己的不滿連同整件事給端上了台面。一旦張贲的身份被戳穿,必定受到衆人的輕蔑和排擠,想來就隻能知難而退了。

徐儀便沉思片刻,問道,“你是怎麽想的?”

如意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徐儀便望着如意,緩緩說道,“這是他自家事,總要他自家來解決。外人是幫不上忙的。你不是還惱他不敢承認嗎?便由他去吧。”

如意默然片刻,終還是點了點頭。

她想,表哥說的對,這是張贲自己家的事,且先輪不到她來插手。隻是張贲和琉璃同氣連枝,一旦張贲的身份被戳穿,琉璃的身份怕是也就隐瞞不住了。萬一琉璃不能再來上學,天子會不會連坐到她身上,也不許她再來求學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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