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學也提供館舍,然而樸素簡陋,這些官宦子弟們如何住得下?且幼學館裏的少年最年長者也不過才十三歲,家人也不放心。
故而館舍内無人居住,一到了下學時候,外頭便車水馬龍起來,都是來接學生回家的。
如意照舊留到最後。往常她都同琉璃一道回宮,但今日琉璃鬧脾氣早退了,館内便隻剩她孤零零一個人。
徐儀到底放心不下她,臨時推卻了許多邀約,留下來陪她一道預習明日的功課。
日光斜斜的穿戶而入。
一時館内無人了,如意起身收拾書籍。徐儀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便道,“後日劉長源的壽辰,他可對你提過?”
劉峻字長源,是國子學博士劉真的族侄。在館内人緣很好。
如意便道,“說了,他說想邀請同窗一道去東園遊宴,大家都會去……”她眉目間不由流露出些向往來——劉峻爲了鼓動她答應,将東園說得繁華無匹。如意其實已是心動了。然而她依舊隻能歎惋道,“不過我身上是有門禁的,隻能婉拒。表哥去嗎?”
徐儀道,“若無事,應當會去。”
如意想了想,便道,“那表哥便幫我帶一份壽禮去吧……”她拒絕此事,本身就已十分的不合群。何況劉峻都說是他的生日了,她還無所表示,未免太失禮了。不過她卻是頭一回給外男準備賀禮,十分的拿捏不定,便又問道,“表哥覺着我送些什麽比較恰當?”
徐儀笑道,“什麽都可——隻是怕你送什麽都容易暴露身份。”宮裏有專門的供奉,像劉峻這般同皇族打交道多的機敏少年,若有心追查如意的身份,哪怕如意隻給他個紙頭,他也能從經緯紋理中推斷出來曆來。徐儀便道,“我替你預備一份,一道帶過去便是。”
如意點頭答應,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倏的就明亮起來。
徐儀不由輕笑,等着她開口。
果然如意就道,“我聽說外間衣食住行,不論做什麽,都要花錢——”
徐儀訝異道,“莫非你想送他錢?”
如意趕緊搖頭道,“我阿娘已教訓過我了,君子之交,是不能錢來錢往的。”雖然她覺着錢明明是能交易萬物的至爲有用的東西,竟會讓人覺着粗鄙、傷感情,也真是十分有趣。
她便目光閃閃的望着徐儀,道,“我至今還不大明白,錢究竟是什麽。也曾寫信問過大哥哥,可大哥哥似乎不大願意和我說,始終都語焉不詳。表哥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徐儀想到高标出塵的大皇子避之不及的被她追着問“錢”,不由失笑。
他便摘了荷包,将裏頭的金銀銅闆悉數倒出來,用手指一一羅列,笑道,“這些便是錢。”
他将金銀撥至一邊,隻擺出銅闆來,道,“尋常人家用不到金銀,因太貴重了,這種鑄錢用的最多。鑄錢有的用銅鑄,有的用鐵鑄。鐵賤而銅貴,卻是一樣的币值,個中弊病可以想見。鐵鑄錢早先隻有民間私鑄,立朝時朝廷想廢棄,但限制不住百姓使用。若依舊用銅鑄錢,便是輸血養賊了。故而朝廷幹脆認可了鐵錢,自己也用鐵鑄币。”
如意不由就道,“可私鑄錢币不觸犯律法嗎?”
“自然觸犯……”徐儀略停頓了片刻,覺着還是無需告訴如意世家豪強的膽大包天。隻道,“但私鑄錢币獲利巨大,總有一些法外之人铤而走險。朝廷同地方的博弈,并不是每次都是朝廷赢。”
如意認真傾聽。徐儀便又繼續下去,“在漢代時,人人都用錢。就連朝廷征收賦稅,也是按錢來算的。譬如算賦,一算就是按人頭每人一百二十錢。漢代的錢以五铢錢最爲知名——”他便格外捏起一枚五铢銅錢來,道,“這就是五铢,漢亡幾百年了,五铢也依舊是最流通的鑄錢。曆朝爲穩定物價,都仿漢制做五铢錢。”
如意點了點頭,又道,“如今朝廷征稅,難道不是按錢來算的嗎?”
“不是。”徐儀便道,“自漢亡之後,各朝胡亂鑄造錢币。蜀漢、吳國甚至鑄造過‘直百五铢錢’、‘當千五铢錢’。大小、用銅和五铢錢相去不遠,甚至不用銅,鑄造得也十分粗劣,卻要當百枚、千枚五铢使用。換做你,你肯用嗎?”
如意道,“就算我肯,用以前隻能買一份東西的錢買百份、千份,商賈肯定也不願意賣給我呀。”
徐儀道,“便是這個道理。亂世裏錢不保值,拿到手裏時值百五铢,到用的時候可能就隻值五铢,甚至壓根就沒人肯收。百姓如何還願意用錢?就連朝廷自己,雖然強迫百姓使用,但征稅都不肯收自己鑄造的錢币。而是直接征收更加保值的布、絲、綿、米一類實物。”他頓了頓,又笑道,“所以如今世面上,除了錢以外其實還有令一種東西可以交易萬物。”
他似乎在等待,如意便道,“是布帛之類嗎?既可以用來繳稅,又容易丈量估值,也不怕忽然就一錢不值了。”
徐儀不由就愣了一下,道,“是。雖比起錢銀來,布帛使用十分不便,但有這諸般好處,商賈、百姓便都願意使用。”
他雖一本正經的向如意解說,但其實并沒覺着如意能聽得懂,甚至都不信她真能将他所說的這些都聽進去。畢竟就連偶然同他阿爹說起來,他阿爹都要取笑他,“莫非想做桑弘羊嗎?”也十分不贊同他鑽研這些。
此刻見如意認真思索,并且分明真的聽懂了,他心裏不知怎麽的就一熱,想要說更多給她聽。
可天色顯然已不早了,他差不多也該送如意回去了。
便隻歎息道,“哪一日朝廷征稅,敢于再度以錢币計,天下才算是真正回到長治久安的盛世了吧。”
如意也不由道,“是啊,若不是天下太平、富饒,且自信一定能夠長治久安,也做不到這一件。”
她是極聰明的,想天子連私币都驅逐不了,可見對天下的掌控力十分有限。她隐約覺着,終天子一朝,怕是都回不到文景盛世了。
他們一道出門前,徐儀想到如意要回到深宮大内裏,不知爲何就覺着十分惋惜。他想若自己能早些遇着她便好了,若能同她一道四方遊學,秉燭而談,必然不會感到厭倦孤單。這樣的姑娘,縱然不是他日後的妻子,也一定可以成爲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不由就問道,“東園你真的不能去嗎?”
如意搖了搖頭,“阿爹阿娘定然不會答應的。”又道,“給劉師兄的壽禮,就煩勞表哥幫我準備了。”
徐儀笑道,“理所應當。”
如意行禮向他告辭,徐儀卻又忍不住叫住她。如意疑惑的回頭,徐儀便道,“日後若還有你想知道,而旁人不願解答的事,你也隻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
如意便逆着夕陽,對他嫣然一笑,道,“我知道。”
徐儀又道,“你若想去什麽地方玩耍,也對我說。我會記在心上,日後一處一處的帶你去見識。”
這便似乎有些過于美好了。縱然徐儀是她的表哥,可也到底男女、内外有别。她出門讀書尚且要遵守許多規矩,所能得到的自在極爲有限,又豈能同人私下訂立這種注定難以實現的約定?
如意緩緩眨動眼睛,不明白徐家表哥爲何要許這樣諾言。
徐儀卻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疑惑,心想——看來姑姑是還沒有告訴她長輩們的約定。便笑道,“我并不是空口許諾……待你長大後便明白了。”
徐思也常對她說“你且記下,現在雖還不明白,但長大後就明白了”,故而如意能接受這樣的解釋。
她便笑着點了點頭,道,“好。”
如意同徐儀分别,才走出幼學館,便見琉璃倚靠在門邊。
她顯然已在這裏等了些時候。
如意便料想,适才他們說的那些話,隻怕都已被她聽去了。徐儀說要帶她四處見識,這件事其實是不好被人聽去的。如意雖并不覺着心虛,卻也不由就停了腳步看向琉璃。
琉璃隻輕蔑的瞟了她一眼,并不樂意理會她,隻擦過她的肩膀,大步往裏頭去。
如意卻不願意聽旁人的牆角,便又擡腳,直去馬車上等她——要避人耳目回到宮中,多少還是有些麻煩的,故而她們姊妹倆都盡可能一同回宮。倒無關關系的好壞。
如意等在馬車上,而琉璃直奔徐儀而去。
她聽見了徐儀和如意之間的私話,早先心裏亂糟糟的思緒反而沉寂下來,覺着徐儀其人也不過是個避人耳目、私相授受的小人罷了。他确實爲她解圍了,她也欠了他一個人情——但卻不值得爲此就混亂、糾結起來。
她隻需記住,他出身自沽名釣譽的徐家,爲人也必定口蜜腹劍,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大步搶到徐儀的跟前。
徐儀目光略一掃四周,确定她是沖着自己來了,雖略有疑惑,卻也并沒有刻意躲避。
在他看來,這位沭陽公主性格蠻橫,說話做事都亂七八糟的,同她接觸最好的方式便是以不變應萬變。
琉璃到了他跟前,杏眼直視着他,蠻橫道,“多謝你今日替我解圍。我欠你人情,日後定有回報。”
這番話卻出乎徐儀的預料——他想,這位沭陽公主原來并沒有這麽傲慢,竟也是知道好歹的嗎?
他待要說不必,琉璃卻已看都不看他,轉身便離開了。
徐儀:……
徐儀隻覺着莫名其妙。
琉璃跑出了幼學館,才覺出心口撲通撲通的跳。她滿腦子都是徐儀溫潤如玉的黑眸子——好像不論她怎麽傲慢、暴躁、失禮,他的态度始終都沒改變,溫雅從容,無懈可擊。她适才定然又表現得極爲糟糕,她想,他肯定在心裏暗暗的取笑她吧。
琉璃不由回望,然而徐儀早已了無心事的的自南門離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