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二十年,春三月。
轉眼二郎也到了當初維摩出閣的年紀,在這件事上天子卻并不嬌慣他,早早的便爲他修建好王府、選拔好幕僚,命他入朝爲官。
就此,二郎也在七歲時離開皇宮,正式開始接觸外臣和朝政。
徐思雖萬分舍不得他,卻也知道這皇子成長的必經之路。
亂世裏,不論北朝還是南朝,曆代都有皇子王孫在不到十歲的年紀上就開始擔任官職,接觸政事和軍隊。
蓋因在當今的時局下,皇族同大士族并無十分本質的區别。雖名爲天子,但若前推二三十年,同衆人也不過是一樣的門第,甚至同朝爲官時官位也許還在人下。都是世交,誰還不知道你的天命是怎麽來的?故而朝臣難以生出什麽敬畏之心來,忠誠也就十分脆弱。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并非是因爲不想,隻是因爲實力不足罷了。朝臣士族各爲其家,皇族也唯有子孫繁盛,掌握住足夠的軍隊和權利,才能避免被其餘的世家鲸吞蠶食。
因此就算天子不打算冊封二郎爲太子,也勢必會讓他成爲手握實權的藩王,好令他日後輔佐兄長,守住大權。
二郎雖生在帝王家,卻并沒有無憂無慮的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日後當一個富貴閑王的命。遵循天子的命令,早早出閣學習和曆練,對他而言也未必是件壞事。
也隻能切切叮咛他好好照顧自己,注意飲食和穿着,親賢遠佞,不要荒廢讀書……因徐思叮囑得太多了,二郎還覺着她是小題大做,略不耐煩的安慰她,“又沒離京,會常回來看您。要還不放心,就讓阿爹收回成命吧。”
這些年二郎性情越發沉默,心思也越發的深沉。也就隻有在徐思和如意跟前才會流露出些符合年紀的傲嬌來,爲她們總拿他當孩子待而出聲抗議。
他一句話安慰得徐思啞口無言,轉頭又對如意道,“你若也舍不得我,日後就把公主府建在王府隔壁。不願走門,翻一道牆就能見面。”
如意原本還好,被他一說,想起自己日後也是要同母親分開的,眼淚唰的就滾落下來。
二郎欺負完母親和姐姐,覺着心滿意足了,這才放柔了聲音,好好安慰她們,“别哭了,真的會回來常住。”
二郎也果然沒有食言。頭一個月他要接見府僚臣佐,熟悉和處置治下政務,還要抽空聽徐茂、範融爲他講說文學和經義,比較忙碌,故而一直住在王府裏,待到第二個月一應人事都熟悉上手之後,他每旬就隻回王府住三五日,其餘的時候依舊住在辭秋殿裏。
如意白白傷感一番,結果每天她下學回來,總是能看到二郎理所當然的回到辭秋殿,照舊讀書、玩耍、頤指氣使——且欺負人還多了一個名目,“我偶爾才回來,你要格外容讓我”,不由氣結。
“你怎麽總是回來呀!”
“我阿娘住這、我阿爹住這、我阿姐住這。這是我家,你說我‘怎麽總是回來呀”!’
“可是你就沒有政務要忙?沒有民情要了解?沒有朋友要交遊嗎?”如意覺着若自己出宮居住,每日裏肯定有做不完的事。
“每天半日功夫,盡夠處置這些了。”根本就耽誤不了他回來用飯、睡覺。
“可是維摩哥哥他——”
二郎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雖這麽生硬的駁斥回去,但二郎也不是故意要惹如意不痛快,便又道,“他是不願意回來罷了。”
至于維摩何以不願意回來,二郎便懶得細說了。橫豎他也不關心這些事。他隻将胳膊撐在桌子上,上上下下細細打量如意一番,轉而問道,“你真的去國子學讀書了?”
徐思信奉“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她是當世才女,就算将天下男兒一并算進來,在文學和經義上勝過她的也不是很多。親自教授子女已然足夠。兼如意和二郎年幼,都還不到幼學之年,她也就沒急着爲他們外聘名儒爲師,隻将他們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如意和二郎都是十分聰慧的孩子——雖聰慧上二郎略勝,但如意更勤奮上進,總體還在伯仲之間。徐思覺着這樣的組合很好,既不會因爲相差懸殊而使優者驕劣者餒,又能在年幼時便遇到旗鼓相當的同窗,使人覺出學業的有趣和友誼的可貴,互相激勵和陪伴。
時至今日她依舊覺着,世家子弟天賦過人者不知凡幾,獨她和徐茂脫穎而出,正是因爲年幼時他們一道讀書的緣故。也正因一道讀過書,所以他們更相互了解、惺惺相惜,兄妹的感情較旁人也更深厚。若如意和二郎真能如她好徐茂一般共同求學,也是平生幸事。
可惜帝王家到底不同尋常門戶。二郎才七歲便要自立門戶了。
如今少了二郎,如意再跟着徐思讀書,就無人可以陪伴她了。
徐思覺着不論對如意的品性,還是學問,“獨學而無友”都不是一件好事。便早早的開始考慮如意日後的學業。
天子孩子不多,兩個兒子都七歲出閣,天子指定文學之士和名儒教導他們。先皇後是世家才女,有自己的人脈和思路,身旁不少有博學的女史,兩位公主跟着她長大,無需天子來操心。至于張貴妃,她雖隻粗識得幾個字,卻一心将琉璃培養成風雅多才的邦媛,打的也是外聘名師專門教導的主意。
宮裏沒有需求,也就不曾專門設立給皇子、宮女啓蒙的學館。雖也有女史爲妃嫔、公主們定時開講授課,但一個月也就講那麽三五回,顯然滿足不了如意的求學之心。
徐思思來想去,覺着在宮裏是無法爲如意找到和同齡人一道求學的去處的。
便将主意打到了國子學。
國朝并設國子學和太學。太學招收普天之下有志于學、品學出衆的士子,考核優異者可爲入台城或東宮爲掌故、舍人、郎中,以備天子和儲君顧問咨詢。但世家子弟自恃門第,恥于和寒門士子同窗共學,前朝爲此而另設國子學,隻收五品以上朝臣的子弟。
國子學設立之後,太學雖設猶廢——隻有進不了國子學的寒門士子才會進太學,而世家把持選官,斷絕了寒門子弟的晉身門路,縱然多一個太學生的名号,又有什麽益處?
國子學卻也沒如何興盛起來——都說是世家把持選官,純以門第論優劣了,又何必刻苦鑽研經義?
且世家自有門路爲子弟揚名。不學無術不要緊,寒門子弟才愛鑽研經義,以當章句小儒而自滿,世家子弟曠達任俠,這才是真名士的風流。處置不了政務更不要緊了,案牍勞形俗務累身,是胥吏、俗人的做法,清談論道垂拱而治才是君子之職——橫豎就是既要占住位置,又不肯做這個位置的事,還要說做事、做好了事的人“濁而俗”。
他們原本就是靠出身占住了原本應當靠才華占住的位子,又哪裏肯到國子學去求學,讓天子去考核、比較他們真實的才能?萬一考核出他們才不堪其品,豈不反而妨礙了他們原本平流穩進的前途?
故而頂尖的世家都不願将子弟送入國子學。
在這樣的大勢下,就算是真正有才華的世家子弟,爲免自絕于全天下的世家,也不能去走國子學這條“學而優則仕”的正路。
天子設立太學和國子學時,爲的是能不拘門第、唯才是舉。也确實從中提拔了不少寒門士子……但這些寒門士子被士族壓制在濁官路上,官當得也十分憤懑和艱辛。
——天子也有他撼動不了的東西。
故而如今國學不昌,太學和國子學靠着天子一力獨撐,不生不死的延續着,前景黯淡。
而随着天子年紀漸老——他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進取之心也漸漸減弱,他也懶于費力去思索如何振興兩學了。
故而徐思說起想将如意送入國子學求學一事,天子并沒有過于反對。隻同徐思約法三章——不暴露公主的身份、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不觸犯國子學的規矩——便答應下來。
此刻如意剛剛下學回來,身上穿的還是國子學統一配發的青衿深衣——因深衣寬袖長擺十分影響書寫和運動,她還命人改了款式。袖口收窄,腰身收細,下裳裁短露出靴面來。她本就生得亭亭玉立,這一改越發襯托得她身姿新竹一般清秀。滿身的書卷氣,卻又不失靈動俏皮。
聽二郎詢問起來,她便興沖沖的答道,“是,阿爹準我去國子學上學。還專門爲我開了幼學館。”
二郎當然知道這個“幼學館”是怎麽回事——畢竟在國子學内開幼學館,選拔九到十三歲的世家少年入學就讀的主意還是他給天子出的。說是專門爲了如意,在他這裏倒也沒差錯。
看如意的模樣,想必在幼學館裏她過得相當順心。二郎忽就有些不仗義——如今他一人獨對徐茂和範融兩個師父,雖說功課進展更快,但總覺着沒有和如意一起學習時那麽豐富有趣了。可不和他一起學習,怎麽如意反而過得更快活了。
想到如意質問他何以不同朋友交遊,二郎便問,“……莫非你已經交到朋友了?”
如意道,“人我都還沒有認全呢。不過我确實不是孤身一人,”她便抿了唇,眉眼彎彎的向二郎誇耀,“三姐姐聽說我去國子學讀書,也央求了阿爹和張娘娘,如今她同我一起去幼學館上學。舅舅家三哥哥也在,三哥哥十分照顧我。他一同我說話,館裏所有人就都聚過來了——你還記着三哥哥吧,年初舅舅從徐州回來時,曾帶他入宮觐見過。”
二郎心想:你同舅舅家三表哥一起上學又怎樣,我還同舅舅一起上學呢!
但還是郁卒的應道,“見過。”
他這位表哥名叫徐儀,年長他四歲,今年才止十二歲。
二郎身旁同齡人不多,可這并不意味着他就沒有比較的對象——他的長兄蕭懷猷自幼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朝野上下多有贊美之聲。就他阿爹的說法,朝臣的說辭雖多溢美,但他阿兄确實已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二郎以蕭懷猷爲标的,暗暗覺着天下的“佼佼者”也不過如此。仁不足以撫民,威不足以馭下。也許文采辭章勝過他,可還不至于讓二郎心生敬意。
但就在二郎對出閣後所閱覽的人事隐隐感到失望的時候,徐儀随父親回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