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又有了身孕。
這一次她害喜害得兇,幾乎是吃什麽吐什麽。嗅到孩子身上的奶味,胃裏便洶湧翻滾起來。算起來她分娩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體質尚未回複過來,懷得也十分辛苦,日常疲乏嗜睡,少有精神。便不得不暫且同如意疏遠起來,更多的令乳母們帶着她。
如意才八個月大,也就剛剛會咿咿呀呀揮着小手叫着“娘娘”要徐思抱,還是半點都離不了人的時候。每日醒來被抱到徐思跟前,興沖沖的伸着手臂要抱時,徐思因爲孕吐不令她近前,她那雙大眼睛裏便會流露出無措和孤單來。
小孩子情緒簡單直率,大人們怎會看不見?可天大地大,比不上徐思肚子裏的孩子大。
——畢竟這一個可是天子的親骨肉,說不定還是一個小皇子。
因此乳母們都想方設法的令如意離徐思遠一些,免得沖撞到徐思。
如意在殿外木闆長廊下玩耍時,便常常看到一群人簇擁着徐思走出來。可當她開開心心的向徐思爬過去時,便會被乳母們撈住小胖腰抱起來。乳母們自然是面向徐思行禮得,她卻要背對着徐思。如意便不滿的抗議掙紮,可她能有什麽力氣?頂多小手推着乳母的鼻子或是下颌,迫使乳母鼻孔朝天罷了。待終于能推着乳母令自己艱難的回過頭來,往往就已看不到徐思的身影了。
她也不哭,隻一個人茫然的張望一陣子,疑惑徐思怎麽不見了。疑惑中,也就任由乳母抱着她去旁處玩耍了。
大約也因爲這個緣故,她同乳母一直不大親近。每每被乳母抱起來,就不悅的扭捏掙紮。待乳母将她放下了,才一個人坐着專心玩耍起來。
這樣倔強不讨喜的孩子,也難令人生出憐惜來。乳母們帶着她,心中也都暗暗叫苦。
轉眼便是六月裏,天氣渥熱,蟬鳴再起。
天子因怕蟬鳴聲吵了徐思的午休,命宮人們四處驅蟬。台城柳樹千百株,樹樹合圍粗細,這驅蟬的工程便頗爲浩大。因人手不足,不少平日進不得内宮的雜役宮人們,也借着這個由頭得以入内宮走動。
雜人多了,瑣事也多。近來宮中頗丢失了些小财小物,掌管後宮事務的張貴妃,也就十分不得清閑。
大夏天的,鎮日裏處置官司,張貴妃心中不少有怨言。便是宮人中也有替她抱不平的。
宮裏同張貴妃交好的嫔妃便規勸她,“娘娘何不将事由告訴徐姐姐,令她規勸規勸天子。說句僭越的話,還沒到那個位分上呢就折騰出這麽多事來,也損口碑、折福分。”
張貴妃喝着茶茗,杏眼輕蔑的一垂,諷刺道,“我可不敢說——這些話你也少提,她如今可是天子的心肝寶貝兒。”恰三公主琉璃追着一隻兔子,搖搖晃晃的從她面前奔跑過去,張貴妃不由便想起往事來,“去年琉璃滿月時,我也向天子求過封号,天子是怎麽答的?”
‘也不要貪心太過’,張貴妃至今也還記着原話。彼時宮裏有不少據此取笑她的,張貴妃一度灰頭土臉。
“結果今年怎麽着?二話沒說就給了她一個舞陽公主——如今誰不知道琉璃這個沭陽公主的封号,是跟着她沾的光?嫁過來六個月就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種,竟把正經的金枝玉葉給比下去了。”張貴妃便嘲諷道,“日後我們母女都得仰仗着她們母女過日子呢,怎麽敢得罪她?”
“娘娘也别這麽說。”李美人便笑道,“娘娘不還有皇長子嗎?任她再怎麽得勢,就算這一遭生下皇子來,又能越過長幼去?”
張貴妃抿了抿唇,片刻後才垂着眼睛淡淡道,“他哪裏算是我的兒子。”
李美人垂下頭,眼中略過一抹輕笑,沒有再追問下去。隻轉而笑道,“說起舞陽公主來——娘娘可聽過一件蹊跷事?”見張貴妃确實是有些好奇的,李美人便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據說徐姐姐把孩子生下來時,産房裏确實有人瞧見,孩子下頭是帶把的。不知怎麽的,抱到天子跟前時,就成了個女嬰……”
待李美人走後,張貴妃進屋卸妝。見琉璃揮舞着玉如意敲打兔子玩,那兔子被她追打得四下裏逃竄,滿殿宮娥都在替她堵截兔子。張貴妃便惱火起來。把女兒收拾整潔了,又耐心教導她爲什麽不可以追兔子玩,才命人帶她下去背詩。
琉璃也才一歲半罷了,聽聞又要背詩,爲難得一步三回頭,小眼神哀求得滿殿宮娥都不忍了,張貴妃依舊不肯心軟。終是令教養姑姑将她抱走了——她教導琉璃十分的急于求成,簡直恨不得立刻就令琉璃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
宮人們早就見怪不怪,都不說什麽。
待将琉璃抱走了,張貴妃身旁的掌事姑姑才上前去,說的卻是,“李美人的話,娘娘聽一聽就罷了,可千萬别受了她的慫恿。”
張貴妃輕笑道,“我曉得,她這是想拿我當棒槌使,根本就沒安什麽好心。嬷嬷放心——這宮裏誰是敵是友,我心知肚明。”可想到皇長子的處境,她卻不能不動一份心思,到底還是又吩咐,“你也去給我查一查,當初徐妃生下來的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掌事姑姑應喏,又道,“當日産房裏伺候的都是天子和辭秋殿裏的人,怕是不好查。”
張貴妃自然也明白。就她看來此事誅心爲多,說是捕風捉影、刻意編排來陷害徐思的都不爲過。不過長點心也總沒錯,便道,“你隻管打聽着。”過了一會兒她又感歎道,“若這次她生下的還是個女孩兒也就罷了……”
掌事姑姑望向張貴妃,等着下文。然而張貴妃心事重重,到底是沒将後半句話說出口。
時近八月。
這一日午後,徐思又沉沉睡過去。
如意因平日裏睡得多了,午後反而精神起來。她已經開始學走路,雖兩三步就要摔一回,但也一路摔一路走,爬得更是飛快。旁的不說,在長期同乳母們鬥争的過程中,逃脫躲閃的才能已充分顯現出來。奮力逃路時,乳母們頗要小跑一陣子才能追得上她。她又善于躲藏,爬着爬着忽然停下來往犄角旮旯裏一坐,就夠乳母們手忙腳亂、膽戰心驚的找上小半晌了。
因她不肯午睡,乳母們弄不住她,隻得帶她到殿外長廊下的陰涼裏玩耍。
午後寂靜,陽光舒緩,庭院裏蜀葵花開似錦。乳母們打着哈欠勉強陪如意玩耍着,爲省力氣,便拿了九連環給她玩。如意果然就被吸引住了——一會兒把小手指塞進圈子裏,一會兒又松鼠似的拽着連環往地上敲,敲了一會兒見連環還沒開,便要往嘴裏塞。乳母們忙從昏沉中驚醒過來,将連環從她手中搶過來,親手拆給她看。
如意哪裏看得懂?
不多時,如意昏昏欲睡,反倒是乳母們拆連環拆上瘾來了,湊在一起争論這一扣該往上還是往下解。
暖風吹來,樹影斑駁。
如意四下打量,見有貓咪翹着尾巴自護欄上走過,那尾巴尖兒上一簇白毛晃得有趣。她眼睛不覺就又一亮,那貓下意識一抖,回頭對上如意的目光,寒毛就從脖子豎到尾巴尖兒。如意擡起一隻手,邊爬着就站起身跑去摘那尾巴尖兒。那黑貓嗷嗚一叫,跳着後退了一步。
……
待乳母們稍稍從連環上回過神來,便已不見了她們四公主。
如意一路追着那隻貓咪。
她盡其所學的跋涉着,又跑又摔又爬的,遇着台階便手腳并用的當小山來翻,雖弄得滿身泥塵,興緻卻不稍減。那貓咪初時還怕她,到後來察覺到這小姑娘也沒多厲害,便不怎麽将她放在心上了。
那貓的性子同嬰兒一樣難捉摸,明明已将如意甩開老遠了,卻又不時賤賤的跑回去招惹她一下。它一撩撥,如意便就又樂呵呵的繼續追過去。這一人一貓就這麽你逗我追,漸漸離内殿遠了。
辭秋殿裏草木繁盛,又多的是蜀葵、錦葵一類高且茂密的花叢。如意邊在花叢中穿行邊找她那隻貓。待她自蜀葵花牆間穿過去,便看到那黑貓高高的蹲坐在承露台上。
這一日晌覺徐思驚夢連連。一時被海陵王逼迫着觀賞酷刑,一時又被李斛撕扯着頭發強迫擡頭。一時又回到十四歲那年,金陵微雨時節牡丹花開,蕭守業對她說“我會護着你一生一世”。可那聲音灌入耳中,她聽見的分明是李斛的嘲諷,“這衣冠望族家的娘子,睡起來也沒什麽不同”……
醒來時徐思隻覺得頭痛欲裂,冷汗浸透了衣衫。
天色還早,日光斜過南窗。外頭宮娥們似乎在爲什麽事忙碌着,腳步匆匆。不多時有宮娥神色驚慌的進屋來,湊在徐思的乳母翟姑姑的耳邊說了些什麽。翟姑姑也跟着變了臉色,她回身查看徐思醒來了沒有,卻正對上徐思望過來的目光。
徐思看得出來翟姑姑是想瞞着她。她精力不濟,也确實不想多問,便示意翟姑姑隻管去,又吩咐,“把如意抱過來吧。”
——這會兒她隻想看到女兒。
翟姑姑同那宮女俱都一顫,徐思見她們的神色,腦中便嗡的一響,不安的追問道,“……出什麽事了?”
辭秋殿裏的承露台有兩丈高,幾與屋檐齊平。繞着承露台有盤旋而上的台階,卻不過才一尺來寬。
誰都不知道如意是怎麽攀爬上去的,但等徐思帶着宮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扶着承露台上立着的仙人柱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想去拽那蹲在盤子裏的黑貓垂下來的尾巴尖。
她本來就站不大穩,又是在狹小得幾乎不容轉身的高處,一擡頭,身子便往後一仰。
徐思驚悸不已,也不敢喚如意的名字,隻不管不顧的排開蜀葵花牆,往承露台下奔跑。
承露台上那黑貓見了人,終于不肯再逗如意玩耍,便從仙人柱上往下一躍,踩着假山石鑽進了花木叢中。如意沒拽住那貓尾巴尖兒,便扶着柱子往假山上張望了一會兒——她隻以爲那貓又逗她,便蹲下來,想從承露台上攀下去。
然而上來容易下去難,她笨拙的試了好幾個角度,都沒法再回到那台階上。因把握不住平衡,身子就往下一斜,幾乎從柱子上翻落下去。她這才往柱子底下看了看,見竟然這麽高,就露出被驚到了的表情來。有些無措的張望起來。
徐思這才叫她的名字,“如意……”
如意看到了徐思,複又喜悅歡快起來,更急着要攀援下去。徐思心裏被火煎熬一般,忙喝止她,“别動,好孩子……别動,阿娘這就去救你。”
她匆忙排布人手——既要令人去承露台上抱下如意,又得有人在下面接着,免得如意摔落下來。她忽而想起些什麽,忙就擡手解裙子。幸而翟姑姑立刻便看透她的心思,趕緊按住她的手,命人即刻取毯子來。
然而就在她們手忙腳亂的功夫,熱風拂過,如意仰了仰頭,打了個小噴嚏。她晃了晃腦袋,便丢失了平衡,自高處仰倒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