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秋殿徐妃肚子裏的孩子,十之*不是當今聖上的。
至于是誰的,那就很難說了。
這位徐妃可謂一生飽經離亂,才不過二十□□的年紀,能數出來的,已是三易其主。
她原本是前朝谏議大夫徐長卿的女兒,閨号徐思,自幼就有美名,據說年十三歲已是豔冠帝京。彼時天家美人當屬前朝天子的長姊靜宜公主,可公主一見之下便自愧不如。雖風度翩翩的承認“我不如也”,卻也留下“此子妖,必爲禍水”的酸話來。
當今天子那時還是前朝的遠支宗室,同徐長卿交好。雖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紀,卻因爲常年在外征戰的緣故,未能娶妻。他心中仰慕徐思的美貌,有心同徐家做這門親,可惜慢了一步。未及下聘,徐思已被納入宮中。
想來徐思在前朝宮阙中也并未得到什麽恩寵——畢竟她入宮不到半年,叛軍便攻入帝京,就此天下喪亂。
據說徐思的兄長逃亡前,拼死殺進皇宮裏去,先将妹妹給救了出來。如此,那四五年間,徐思總算沒如前朝旁的宮人、妃嫔那般任人糟踐、生不如死。
四五年後,當今天子終于掃平了亂黨、收複帝京,被衆人簇擁着登基爲帝。彼時天子已有了發妻,卻依舊對徐思念念不忘。徐思的父兄也很樂見徐思入宮,有心将她獻上。
可惜徐思天生就沒福命——适逢北朝司徒叛亂,攜衆南渡來歸降。那叛将名叫李斛,雖取了漢人的名字,身上胡血卻更多些,在北朝也是官至三公的重臣。這是件值得宣揚的大事,皇帝雖不信任他,卻還是示以恩寵。得知他新近喪妻,便有心替他做媒。誰知李斛開口便索要了徐思。
天子便一頓,辭道,“她是嫁過一回的人,不吉祥。中書王辯家十四娘子素有才名,謝騰家九娘子也是容色傾城,都正當花信之年,朕爲卿擇一人訂下如何?”
李斛不答,天子又道,“便是宗室之中也不少有好女。卿何必非要那蒲柳之質?”
李斛道:“臣率一州來歸,陛下何必吝啬一個女子。”
天子便笑道,“看來愛卿是情有獨鍾了。也罷,朕就替你說下她吧。”
如此,徐思便被天子降旨嫁給了北朝降臣。
至于徐思最後何以又歸了皇帝,便說來話長了。
一言以蔽之,李斛又造反了。皇帝殺盡他留在帝京的家眷,獨獨留下徐思,将她沒入宮中爲婢女,未幾又晉位爲婕妤。
于是八卦就來了——徐思入宮不足兩個月,便查出五個月的身孕來。
這孩子究竟是誰的,外人不得而知。除非李斛沒造反時天子便已同徐思暗通款曲,否則這孩子必然不會是當今天子的。不過想來就算當真是他的,天子也不會承認自己在李斛造反前就同他的妻子通奸了。
故而這孩子的前途,一時便成了台城裏許多人議論的焦點。
作爲當事人,這孩子究竟是誰的,徐思心知肚明。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天子也心知肚明。
近來徐思便頗有些食不甘味,夜間憂慮醒來便再不能入眠,常常一個人獨坐在鏡台前,無言待天明。
她的乳母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堕胎藥,悄悄的拿給她看,勸道,“打了吧……陛下寵愛娘子,不說什麽。可這男人誰能真容得下自己的女人懷着别人的孩子?日後孩子出生,他天天看着仇人的兒子在跟前晃來晃去,心裏能不厭煩?遲早都要磨盡耐心。那個時候,不隻是孩子,隻怕娘子也要受到牽連啊。”
徐思心隻覺着心如刀割。她生性寡言,這個時候更說不出話,便低垂了眉目撫着小腹,不肯應聲。
乳母又壓低了聲音,問道,“娘子還想着李郎君?”
徐思搖頭,乳母便長舒了口氣,露出些欣慰的表情,“這就好。這男人薄情寡義,天子待他何等仁厚,他說叛主就叛主了。也半點都不顧念娘子的處境……”話鋒便一轉,“既如此,娘子又何必——”
徐思不做聲。她生得美,如西子捧心而颦。眉眼間悲憫哀傷流露出來,便令乳母言辭一澀,有些說不下去了。
好一會兒之後,徐思才緩緩道,“五個月,已成形了吧……也不知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娘子……”
“我想将他生下來,除非陛下親口說令我打掉。”徐思話鋒一轉,輕柔的話語裏便帶了些淡淡嘲諷,“陛下既然令我嫁給李斛,便不會怪罪我懷上李斛的孩子。嬷嬷不必多慮。”
可她依舊不能不擔憂這孩子的前途,許久之後才又輕聲道,“也許是個女孩兒呢。”
“也許是個女孩兒。”天子淡淡的說着,将手上才看完的奏表随手棄在桌上,拾了茶水來飲,“——大不了日後賠一副嫁妝。”
他風輕雲淡,張貴妃卻不能。苦口婆心的繞到天子跟前,又勸道,“可萬一是個男孩兒呢?那李斛分明就是豺狼心性,不但養不熟,還要伺機恩将仇報、反噬其主。這種人就該斬草除根。陛下殺了那逆賊,卻讓徐姐姐又生下他的兒子來,那日後……”
皇帝頭也沒擡便打斷了她,“朕命人占蔔過,是女孩。”
——顯然是随口說來敷衍張貴妃的。
張貴妃心裏暗恨,卻知道皇帝雖容得下朝臣犯顔直谏,卻最厭煩嫔妃忤逆他。噎她這句,便是有了警告的意思,她若一味糾纏下去,隻怕天子就要惱怒起來。忙就放軟了語氣,歎道,“那就好……如今宮裏頭人人都在議論這件事,臣妾聽得是又心煩、又害怕,私底下也嚴令禁止她們議論了。可哪裏禁得住?反而自己也跟着亂了陣腳,隻好來找陛下說——若皇後姐姐還在就好了。陛下讓臣妾打理後宮,可臣妾是最沒主意的人,哪有這樣的本事啊。”
她十三歲入宮,如今也就二十出頭罷了,分明還是個含嗔帶嬌的小姑娘。又嬌嫩美豔又有些蠢蠢的天真,倒也十分讨人歡心。
然而這一次撒嬌卻沒能打動天子,天子隻垂着鳳眼含義不明的冷笑一聲,道,“看準了是誰在搬弄是非,打死了算。其餘人見了刑,知道怕了,自然就不敢議論。你也是皇後宮裏出來的,怎麽連這點手段都不會?也罷——朕這不就教你了嗎?”
他不曾用這麽冷滲滲的語調同張貴妃說過話,張貴妃聽得心裏一縮,已怕得說不出話來。
天子卻溫和的看着她。那目光仁慈如昔,張貴妃卻不由就垂下頭退了一步。強笑道,“陛下真是喜歡徐姐姐啊,這麽護着她。”
天子笑道,“朕又不是沒這麽護着你過。”
——張貴妃年二十,已是後宮一人之下的貴妃。因皇後早薨,她已是實際上的後宮之主。其崛起之迅速,在後宮也沒少有閑話。
張貴妃心裏才略平衡了些,道,“陛下心裏還記着臣妾便好。”
張貴妃告退後,天子又吃了一盞茶。
外頭天色漸暗,暮鼓初起。天子望着暮色中的台城,一時不知在想些什麽。待那一百零八鼓聲落下,外頭已是夜色沉沉。内侍太監上前進呈晚膳,天子才面容淡漠的回過頭來,問道,“怎麽樣了?”
内侍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忙垂首爲禮,道,“辭秋殿翟女侍悄悄吩咐人配了堕胎藥,已送進去了……”
天子這才流露出些表情來,問道,“什麽時候?”
“昨日午後。”
天子苦笑,道,“這會兒還沒消息,想來她是沒打算吃了。”
内侍便傾身上前,壓低聲音比了個手勢,道,“陛下若……不如……”
天子搖了搖頭,道,“她心裏有怨氣。若有什麽動靜,定然先恨到朕身上。”他就長呼了口氣,“罷了,那藥用了也傷身。她不吃,朕反倒松了口氣……就讓她生下來吧。”
内侍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還是又說,“恕臣僭越。竊以爲張貴妃說得也有理——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啊。何況還涉及皇嗣。”他沒有明說,天子卻聽得明白。他子嗣艱難,已年近不惑卻才隻有一個兒子,也是自幼就體弱多病的。若皇長子有什麽不虞,徐思這生下的又是個男孩兒……他是養呢,還是不養?
天子又出了一會兒神,方微微眯了眼睛,自語道,“若是個女孩兒,那就讓她生下來吧……”
這些日子徐思經常想起前朝的海陵王來——海陵王是他被廢之後的封号,原本他是前朝皇帝,也是她的第一任夫君。現在想來海陵王是不正常的,他生性暴虐,不論怎樣的弄臣都無法将他逗笑,唯有扮作将軍帶着人馬滿街砍殺,滾燙的鮮血噴得滿臉滿手時,他才會發瘋一般猙獰的大笑起來。
靜宜公主是他的姐姐,有一次同海陵王宴飲,便告訴這瘋子,“你可見過徐長卿的女兒?沒将這珍寶弄到手,你哪裏算見識過人間極品?皇帝都白當了。”
海陵王便下旨令徐思入宮,徐思自然不肯,徐思的父親也推辭不應。海陵王便将徐思的哥哥當朝抓起來吊打,徐思的父親親自跪求之下,徐思懷抱着必死之心入宮。那個時候她有多希望有個人能來救她。
可是沒有。那個說會護着她一生一世的人,連吭都沒吭一聲。
進入海陵王後宮的頭幾個月裏,她被迫陪着他觀賞了無數次酷刑。以至于其後很多年裏,她的耳邊總是時刻萦繞着那時聽見的慘叫聲。可聽得多了,這慘叫聲也不過如耳鳴一般,隻是令人煩惱的噪音罷了。真正令她至今不得安甯的,是一個她不知姓名的小宮女。被海陵王追砍時那小宮女驚慌的闖進她殿裏,抱住她的腿求救,徐思便将她藏在桌子底下,用裙擺擋住她。
但她最終沒能救下她。
許多年之後徐思依舊會夢見當時的情形,每每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雙腿還仿佛浸透在血泊中。
但是很奇怪的,在得知自己懷了身孕之後,那噩夢便不再來糾纏她了。這個孩子就像是爲救贖她而來,徐思隻是想,這一次無論如何她也要保護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
若天子連這個孩子也容不下,那她也隻能拼死抗争——左不過是一屍兩命。
然而天子并沒有爲難徐思。
也許是自知這許多年他虧待了她,天子待徐思幾乎是予取予求。
徐思已很不年輕,二十七八的年紀,擱在後宮那就叫人老珠黃。明明她最晚入宮,論年歲卻又她最大,除了已過世的皇後,人人都要喚她一聲姐姐。但要說天子最喜愛者,依舊非她莫屬。
他們兩個之間,不像皇帝與寵妃,倒有些民間夫妻過日子的意思。
每日皇帝處置完政務便去她殿裏,縱然不能敦倫,也愛枕着她的膝頭小憩一會兒。十幾年前她愛吃的東西,皇帝都還記着。偶爾記起當年的飲食來,會特地命禦廚做了同她一道品嘗,吃着便會親自夾了喂她一口。
皇帝雅善辭令,通詩畫、精騎射、善弈棋……天下凡男人會的技藝他無所不通,是個頂頂風流蘊藉之人。這樣的人,縱然勤政,可也愛玩、會玩。早些年多麽喜歡遊玩宴飲?可自得了徐思,便也成了妻奴,除了偶爾調調音律、同徐思彈琴聽曲子互相作詩調戲,竟連歌舞都少觀賞了。因徐思重身子不方便出遊,皇帝幾個月都沒出宮一次。
誰都看得出來,他這是終于得到真愛了。
至于徐思腹中胎兒,天子也隻對她說,“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隻管安心生産,日後我們好好教養他。”他說,“以往是我虧待了你,可從今而後,我再不會令你受半分委屈。”
徐思含笑聽着,柔婉的道一聲,“嗯。”但心裏究竟信了幾分,她自己清楚。
九月,徐思臨盆。
她是初次生産,骨盆總也打不開,頗受了一些罪。自淩晨時破了羊水,一直疼到傍晚。幾近虛脫時,胎兒才将将露出頭頂來。
徐思咬着牙,幾次眼前發黑,将要昏厥過去。可朦胧中聽見穩婆問保大還是保小,還是又激靈着清醒過來,強迫自己用力。
她很清楚,這孩子壓根兒就不是天子的,若沒有她天子都不會容這孩子活着。這次生産根本就沒有保大或者保小的餘裕,她死,這孩子也不能活。
四面說話的聲響盡數都成了雜音。徐思用力得幾近耳鳴,眼眶都仿佛要裂開一般,汗水将頭發盡數粘連在頭皮、脖頸、額頭上。她想抓着個人大哭大罵,哪怕咬他一口呢……可腦海中就隻是空白。她生命中有過三個男人,但沒有一個讓她覺着可以依靠。
但哪怕經曆了那麽多人、那麽多事,她也依舊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想要把孩子生下來,将他教導成人。
李斛總是說,若有了孩子,他實現不了的野心就可以讓孩子去實現。彼時她嗤之以鼻——孩子就是孩子,憑什麽要去背負這惡棍的野心。可其實她也不能免俗。她希望這個孩子成人,再不經曆她一生的遭遇,去過她想過而沒能得到的人生。
她也将心願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
所以不将這孩子生下來,不親眼看着她長大成人,她怎麽能甘心!怎麽能甘心啊!
下身一墜,徐思隐約感到輕松。周圍似乎有人在說,“生了,生了!”但她已有些意識昏沉,腦海中最後留下的聲響是一聲清亮的啼哭。徐思想讓人将孩子抱過來給她看看,但再也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産婆将孩子抱出産房去。
皇帝正等在外間,徐思的慘叫聲讓他焦慮不安。見人出來說“生了”,他忙就要闖進去。
所幸内侍太監及時替他發問,“徐娘娘可好?”産婆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徐娘娘隻是太累了,一時昏睡過去,不礙。”
皇帝才忽然意識到什麽一般,停住了腳步。
他看了看産婆,随即目光轉向嬰兒。嬰兒才剛剛吐完穢物,沐浴完畢,用小小的襁褓包裹着。新生兒胎皮未退,紅皺得猴子一般,壓根分辨不出性别、美醜來。皇帝看了一會兒,皺着眉掀開了襁褓一角。
男孩。清清楚楚的,那是一個男孩兒。
确認了性别的瞬間,皇帝忽就覺出嬰兒眉眼肖似李斛來,厭惡感油然而生。他丢開襁褓,示意産婆将孩子抱開。
雖對張貴妃說,“占蔔結果是女兒”,但若盡信蔔筮之說,皇帝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對于徐思可能會生下李斛的兒子一事,他也早有準備。
“東西準備好了?”
内侍太監忙道,“是。”便回頭對一個小侍輕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便有個年輕的女人抱着一個嬰兒,垂頭匆匆進門來跪下。皇帝吩咐人掀開襁褓看了一眼,方點了點頭。
隻是看到嬰兒肩頭紅痕時,又多問了一句,“她肩膀上是什麽?”
女人忙将嬰兒肩頭露給皇帝看,“是胎記。”那胎記輪廓清晰,竟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皇帝心下便有些不喜,道,“沒旁的了?”
女人忙道,“提前尋好的那些産婦,就隻一個趕巧在今日生下女嬰來——并沒這麽好找的。”
皇帝還要再說什麽,屋裏已傳出細微的□□聲來,片刻後便有宮娥迎出,屏息低聲向皇帝禀道,“娘娘想要看一看孩子。”
皇帝才厭惡的看了産婆懷裏的男嬰一眼,道,“處理掉。”
随即接過女嬰抱在懷裏,快步進屋去了。
徐思悠悠轉醒,雖依舊頭腦昏沉,卻還是立刻強打起精神來,讓人将孩子抱到她身旁。
皇帝将胎兒抱到她的身旁,徐思掙紮着起身查看,手指輕輕撫摸孩子的面頰,臉上已不覺挂了清淺的笑意。她疲倦又憐惜道,“像我。”
皇帝便柔聲道,“是啊,看這眉毛,清晰姣好,真和你一模一樣。”
徐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皇帝便道,“是個女孩兒。”
徐思才終于放下心一般,欣慰的點了點頭,道,“是女孩兒就好……女孩兒比男孩兒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