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立刻就出發了,在漸暗的天色中朝城外飛奔而去。從他們肅穆的表情可以猜測,今晚要有大事情發生。
西城外的茂山,半山腰有一座園子,掩映在茂林修竹之間。清風徐來,竹動影搖,一片靜谧。遠處隐約的馬蹄聲傳來,若有若無地随風送入園内。園中一陣咳嗽聲,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老者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掙紮着從床上起身,沙啞地聲音問道:“來了嗎?”
下人們連忙把他扶好,想讓他坐在椅子上,他卻不肯,定定地望着門外。外面腳步聲越來越近,老者在攙扶下向外挪去。
門開了,羲和一陣風似的沖過來,停在老者幾步外。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老者艱難地向前一步,拜倒在地:“少主!”
羲和趕緊伸手去扶,卻沒有扶住也跪了下來,失聲喊道:“師父!”
一言已出,珠淚如雨般滾落。才三年未見,她的老夫子,怎麽會成了這幅模樣?
她抓了老夫子的手臂,這手臂曾無數次地抱着她飛舞,如今卻如枯柴一樣仿佛稍微一用力就會片片折碎。羲和心中萬語千言,嘴唇動了動,話沒出口淚又落下。
“少主,辛夫子,先坐下來吧。”何淩說,衆人将兩人扶起。
羲和攙着辛則夷坐好,自己蹲下來,握着他的手難過不已:“師父,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變成了這樣?”
“少主,今晚有很多話要說,您還是……”顧遠将羲和扶起,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定安城,已經被毀了嗎?”辛則夷臉上露出凄然的神色。
“沒有啊,還跟你們走的時候一樣。爲什麽定安會被毀?”羲和反問道。
“那你受傷了嗎?”辛則夷又問。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羲和伸開雙臂笑着說。
“你來的路上,是不是有人追殺?”
“是啊,師父,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父母呢?”羲和急切你問。
辛則夷穩定了一下情緒,緩緩地說:
“當年大燕國衰落,四國各占地勢,自立爲王。鳳羽主上,就是你的母親多方斡旋,力主停戰,經過不懈的努力,最後不管四國是真心想停戰也好,還是忌憚鳳羽家族也好,總之達成停戰協議。過了一年各國确實并未失約再起征戰。”
“鳳羽主上?将軍?”羲和印象中自己的母親是個溫柔平和的人,她對羲和說話總是輕柔慈愛,羲和犯了錯也不忍心懲罰,父親愛喝酒愛看她練劍,背着她在河邊跑。
“您的父親是東陵大将軍李田,帶你去定安是他們的約定。自你出生起,‘鳳羽少主,一統江山’就如同魔咒一樣圍繞着你。。”
“我也聽過這句話,這到底是什麽意思?這句傳言出現的時候,我都還未出生呢?”
“這句傳言,不知道從何而起,四國分裂,戰亂紛紛。也許是當時百姓們對鳳羽家族的一種希冀吧。各方勢力,特别是四國剛才取得皇位的人對這個預言都特别忌憚,擔心你将來會威脅他們的統治,因此您一出生就成了他們追殺的目标。”
“所以母親帶着我去了定安嗎?”
辛則夷點點頭說:“您還是孩童之時,就多次遇險。停戰協議達成後,主上和将軍帶着你隐居定安,希望你能在那裏平安長大,過平凡安穩的生活。當時隻有老夫随行,行蹤非常隐秘,無人知曉。”
“爲什麽選擇定安呢?”
“定安小城從出現就屬于四不管,既不歸屬某國,也不依附,更不爲敵,所以盡管各國在疆土上紛争不斷,誰都不會理會這個小城,一來是約定俗成,二來這裏實在沒有什麽戰争利用價值,所以定安城中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無人問津,鮮有外人來。這是最佳的安居之所。”
“那我的父母還有你,爲什麽三年前突然離開了呢?”羲和直直地盯着辛則夷。
“我們在定安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三年前突然接到東陵皇帝的求救信,主上和将軍決定去東陵,本來要将我留下來照顧你,可是此行實在兇險,隻好先将你留在定安。”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桌上隻留了一封信:定安若無容兒處,西梁帝都安樂園。”羲和滿心的委屈,但是卻不能對已經病體沉疴的師父再說什麽。
辛則夷憐惜地看了看羲和,繼續說:“當時主上和将軍考慮,定安此城西靠秦山,三山環抱,北臨澗水,與外界隔絕,不到天下大亂是不會被毀的,要是連定安城都在戰火下覆滅,那少主你也無法獨善其身,是該出來承擔起鳳羽家族的責任了。”
“可是定安沒有被毀,隻是出現了很多盜賊,到最後發現這些盜賊是過來殺我的。”羲和不明白他師父怎麽老是将她和定安被毀聯系在一起。
辛則夷歎了一口氣說:“那時候我們高估了自己,沒有想到,鳳羽衛會到如此地步,連最安全的定安也不能保護了。”
“我母親走之前就跟我說過,會有人來殺我。這幾個月定安都不安甯,我察覺有人跟蹤我,才逃了出來。”羲和想起了那些身手敏捷的黑影。
這時候何淩走來上說:“少主,此事是屬下的錯,定安幾個月前就開始出現盜賊了,鳳羽府也同時得到了消息,确實派人過去接少主了,但是卻慢了一步,鳳羽衛趕到時,少主已經離開了。”
“可是盜賊已經出現好幾個月了,他們爲什麽不立即殺我?”羲和想起了那些跟她同齡人的遭遇。
“因爲他們不确定您的身份。定安城小,他們自信可以掌控,慢慢地一個個地排查。還可以将動靜鬧得大一點,引鳳羽府去救。鳳羽府近十年來一直韬光養晦,他們也想借此試探鳳羽府的實力。不過西梁軍曾與他們交戰,他們應該将西梁軍當做鳳羽府的人了。”何淩說。
“是的,我跟随西梁軍來的西梁。他們已經追到西梁了嗎?”
“這倒沒有,他們沒有想到西梁前鋒營會在那裏,第一批殺手已經被殺死,後面趕來的已經被鳳羽衛解決了。”何淩說。
“這樣也好,反正父母給我留個信中,也是要我來西梁帝都的。”
“西梁是鳳羽家族勢力最爲穩固的地方,即使願有所不達,鳳羽暗衛也絕對能護少主周全。”辛則夷說。
“可是你們離開的時候,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不是嗎?爲什麽就确定辦完事情不回定安?反而要我來西梁找你們?”羲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讓聲音聽起來顫抖。
“因爲主上和将軍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辛則夷低下頭,怆然的聲音裏充滿悲傷和蒼涼。
“那後來呢?”羲和心中被巨大的恐慌和可怕的預感占據,她想馬上地知道,卻又害怕知道,手中緊緊握着茶杯,不知覺地用力捏着。
“少主……”辛則夷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不要叫我少主,師父,我是羲和,你快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麽?我父母現在何處,你又是如何變成這般模樣?”羲和站起來,走到老夫子面前,眼睛散發着火一樣光芒,直直地看着他。
辛則夷扶着桌子站起來,卻緩緩地跪下去。
“師父這是做什麽?”羲和不禁吃驚地後退一步。
辛則夷拜了一拜,擡起頭,蒼老消瘦的臉上現出悲壯的神色,目光卻堅定地看着羲和說:“少主,你已到西梁,此乃天命,請承母遺命,繼鳳羽主上位,續鳳羽百年宏志,以慰英魂在天之靈!”
“遺命,什麽遺命?英魂……”羲和腦袋轟的一聲,眼前一黑,險些站不住。
“鳳羽金钗的主人,就是鳳羽府的主人,鳳羽金钗就是遺命,少主!”辛則夷強撐着身體,用盡力氣說。
“原來母親早有安排,那爲什麽三年前不告訴我?”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永遠留在定安,永遠也不知道,隻要你還在定安,絕不告訴你,這也是主上的命令。”
“我母親,父親,是怎麽死的,可有什麽遺言嗎?”羲和淚如雨下。巨大的悲痛潮湧般向她襲來,将她淹沒,她覺得自己是浪裏一片葉,一陣風就能吹走。
“主上一生都在竭力調停戰争,她用生命換來的局勢如今也岌岌可危,戰亂不止,生民流離。主上知道,即使用她自己的生命作爲籌碼,也隻能安一時,不能平一世。所以她臨終前命我将此遺書轉交少主。”辛則夷眼中帶淚,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
羲和打開書信,殷紅的血,書寫着八個大字:鳳羽少主,一統江山!
羲和捧着遺書的手顫抖了,她趕緊轉過身去,咬着牙不讓淚留下來,可是淚卻止不住。
她知道現在不能哭,不應該哭。從定安出來,本想找到父母和師父,繼續承歡膝前,在父母的羽翼下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可是如今突然被告知父母亡故,師父病殘,衆人将賭注和希望壓在她身上,這個時候,她對着母親的遺書,怎能隻顧悲傷和哭泣?
羲和拼命止住眼淚,轉身扶起她蒼老的夫子。辛則夷已經淚流滿面,他說完剛才的話,身體像空了一樣,再也沒有力氣。羲和看着悲痛欲絕的師父,不忍再追問下去。
“辛夫子,您先休息吧,羲和改日再來探你。”羲和說完轉身就走。
還未出門,聽到辛則夷蒼涼的聲音:“羲和,主上和将軍把你托付給我,可我卻有負托孤之重,此後前路茫茫,隻能靠自己了。”
“羲和明白。”羲和慢慢地走了出去。
馬蹄聲剛剛一響起,辛則夷的身子就軟軟地倒下去,衆人連忙扶住他,這位曾經名動天下的雙泉道人如今行走半步都困難,他捂着心口,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道人你還撐得住嗎?”何淩稍微用力扶住靠在他身在的雙泉道人。
“不妨事。”辛則夷無力地擺擺手,“竹林近日不甯,你們快去護送少主”。
“道人放心,雖然竹園偏僻,但有顧遠、風使和藍劍衛護送,雪使和冰使已經去處理那些不安分的鳥了,萬無一失。”何淩說。
辛則夷點點頭。
“這幾日少主急着知道主上的事,我們又不敢亂說,隻好過來麻煩道人。”何淩心有不忍地說。
“我從小看着羲和長大,說什麽麻煩,是我拖累了你們才對。”
“道人的身體究竟怎樣了?”何淩向辛則夷身旁一個老仆問道。
“一得知少主的消息,道人便急着要能起身,因此近幾日一直用重劑猛藥,才得今日效果。”老仆幽幽地說。
“少主那裏你放心,我們會照看好的,道人可安心休養。我先告辭了。”何淩說。
“去吧。”辛則夷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何淩走出竹園,雪使、冰使迎上來問:“道人怎麽樣了?”何淩搖搖頭,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