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救了一個姑娘,并把這位姑娘留在了大營。這個消息成了枯燥行軍途中上佳的談資,每個人都似乎親眼所見,講起來頭頭是道,同時對這姑娘充滿好奇。
很快,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個姑娘實在太與衆不同。她毫無小女兒的嬌羞扭捏之态,出入營帳安然自若,與人相處直率坦蕩,帶着一種令人想親近的魔力,又有着某種不容亵渎的威儀。
她很快與将士們打成一片,大家對她稱呼也從“羲和姑娘”到“羲姑娘”,現在連殷其雷等一幹主将也開始叫她“小羲”。
小王爺卻似乎忘記了羲和的存在。自羲和進入軍營之後,小王爺未曾再與她交談過,隻讓殷其雷傳話,胭脂獸可待抵達帝都之後再返還。
一行人從定安出發,往西走穿過草原,即是西梁與南齊交界,小王爺收到軍報,西梁大軍主力已在前方駐紮,等待殷其雷部到達後彙合整肅,一并返帝都。
因爲已得主力準确位置,隻有半天路程,今日抵達過于緊迫,便定明日抵達。小王爺命部隊不必急行軍,今日下午便安營紮寨,放松修整。
他在大帳與衆人部署完畢後,走出大營例行巡視。前面一陣喧鬧引起了他的注意。
隻見一群人圍坐,中間的大片空地上,兩人正在比試。黑色馬上是左校尉肅宵征,他的對手,胭脂馬上,金钗朱顔石榴裙,正是羲和。
肅宵征膀大腰圓,手中開山钺勢大力沉,招招如雷滾雪崩向對手劈去。小王爺心中一驚,不禁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胭脂獸向左一閃,羲和手中劍如飛花亂舞,劍勢如幽靈飄蕩蹤影不定,還未及看清,隻聽“咣當”一聲,開山钺已落地,羲和的劍已穩穩地停在左校尉的喉前。
衆人一片歡呼叫好聲。
“不怎麽樣嘛。”羲和收起劍,笑着說。
“如果在戰場,我已是姑娘劍下之鬼了,佩服佩服!”肅宵征下馬,朝羲和一抱拳。
圍觀者們正議論紛紛,隻聽一聲“我來試試”,小王爺已款款走來。衆人忙起立行禮,被小王爺擡手制止。
“不與你戰。”羲和直接躍身下馬,帶着笑意,望向小王爺。
“哦?你是怕本王敵不過你?還是怕自己打不過本王掃了你的威風?”小王爺略顯意外,也帶着笑意且看她如何回應。
“胭脂獸是你的坐騎,我不能讓你的坐騎,向你開戰,它也不同意,是吧?”羲和說着撫摸了一把胭脂獸油亮的鬃毛。
小王爺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回答,心中不禁贊歎,戰場上戰馬與主人是以死生相托的,眼前的這位姑娘居然懂得這種情誼,隻是一場比試都不肯。
“有道理。”小王爺一笑,沒有再說話,徑直向前走去,眼睛瞥了一下殷其雷。
“今日已盡興,兄弟們散了吧。”殷其雷揮揮手說道。衆人正在興頭上,被打斷,雖然不情願,但見主将下令,仍然慢慢散去。
“小羲,晚飯後王爺邀衆将中軍帳中一叙,你可願一同前去?”殷其雷說。
“不去。”羲和幹脆地拒絕了,牽着胭脂獸就往自己的營帳走。
“等,等等,小王爺救過你,又把自己心愛的戰馬給你,你總要去說聲謝不是嗎?”殷其雷暗暗叫苦,小王爺可真會指派人,一介武夫爲何總是攤上這種差事。
“沒有送我吧,隻是借我一程罷了。”羲和略一沉思,“好吧,救過我,是該鄭重道謝的。”
“好,我會在中軍帳前恭候。”殷其雷松了一口氣。
晚飯後,羲和依約前往中軍帳,沿路軍士們圍着篝火談笑,見她紛紛打着招呼。羲和心中升騰中一種特别的感覺,她感覺自己身處軍營,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這些天來她與将士們朝夕相處,從别人的眼中确認了自己的劍法精奇,從别人的擁戴中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存在。
自她有記憶開始,她的生活就是父母和老夫子的教導,日複一日的研習一本又一本她懂或不懂的書,她不曾想過其他的生活,也并不知道自己有異于旁人的天賦。
天賦,對,也許就是天賦,她喜歡軍營,喜歡縱馬馳騁,她開始感覺自己内心深處的某種力量在萌發。
遠遠地看見殷其雷已在等候,羲和快走幾步到帳前,殷其雷便引她入賬。
帳中已聚了衆将,依次坐着前鋒營副将于盛,左右參将于澤、于澗兄弟倆,肅宵征等四名校尉,他們已與羲和熟絡,見羲和進來大聲地招呼着。
正中坐着小王爺,下首左右皆空,顯然是留給殷其雷和羲和的。殷其雷将其引至右位,自去左位坐下。
羲和遲疑了一下。
“你是客,理應如此。”小王爺發話了。
“恭敬不如從命了。”羲和也不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了。
衆人此前不知聊的什麽甚是開心,帳中氣氛很好,見羲和過來,大家開始樂呵呵地談論這幾日羲和的戰績。唯獨于盛臉色難看,一人悶坐着喝酒。
“今天宵征老兄也敗在劍下了,實在是出人意料啊。”于澤笑着說。
“大哥,你也想去試試?”于澗挑釁地笑道。
“我才不試,要是敗給了宵征兄,尚能留一分薄面,敗給小羲,以後還怎麽帶兄弟們打仗?”于澤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肅宵征。
“技不如人,敗了就敗了,來,小羲,大哥敬你。”肅宵征雖被調笑,但是倒也坦蕩,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倒是于盛将軍會挑人欺負啊。”于澤幾杯酒下肚,興緻勃勃地開始煽風點火,一句話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于盛連灌了三杯酒,将頭别向一邊,并不回應。
“小羲,我一直想問你,于盛肯定不是你的對手,你當時挨了于将軍一鞭子爲何不出手?”于澗問。
“因爲我的劍還沒有見過血,他不還夠資格給我祭劍。”羲和說着,看了于盛一眼。她聲音不大,但一語既出,大家都停止言笑,靜靜等着她繼續。
羲和端起酒杯,緩緩地說:“爲兵者,勤習苦練不爲争強好勝或恃強淩弱,而是爲在戰場上能多一分生機;爲将者,不在武藝精奇勇猛過人,而在謀局算勢指揮得當,在兩軍陣前爲麾下将士争一分生機,減一分死地。”
羲和語氣平靜,但四座皆驚,衆人一時呆住了。
于盛最爲震驚。之前小王爺對羲和說犯了軍紀自會處罰,不過是裝模做樣訓斥一頓而已。他老爹鄭國公于韬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皇帝陛下那裏告狀,說誰誰欺負了他的寶貝兒子,反正無論他說什麽皇帝都信,什麽要求皇帝都答應。
大概小王爺也不想惹他老爹吧,所以他屢次跟殷其雷起沖突,小王爺也沒有執行軍規,這次更不會因爲一個陌生人責罰他。他這幾日見羲和劍法不凡,自知不是對手,心中本就疑惑,現在見羲和這樣講,内心生出一點複雜的情愫。
“姑娘高論。”小王爺打破了沉寂,向羲和舉起了酒杯。
“這幾日多有得罪,各位将軍不要見怪,羲和自罰一杯。”說着向小王爺示意一下,一飲而盡。衆人也盡飲杯中酒,跟着小王爺誇贊。
羲和此前并未喝過酒,但她并不排斥,反而覺得暢快,數杯酒後仍無醉意,隻是頭有點暈,臉上稍稍發熱,她端坐在右首,與别人言笑晏晏,在一群男人之中竟也不覺得絲毫突兀。
酒過三巡,衆人開始天馬行空地閑聊。
這個說,南齊與東陵這幾月怎麽停戰了,東陵怎麽能耗得過南齊,怕是要被吃掉了。那個說北周那幫慫貨,這次被我們打回家後怕輕易不敢出來了。
又有人說,鳳羽府自從他們主上死了之後好像銷聲匿迹了。還有人說,這次班師小王爺凱旋而歸,實在是風光痛快啊,雲雲。
羲和靜靜地聽着,通過混雜着口音和粗話的武将們亂糟糟的談論,加上她這幾日的了解,她大概明白了現在的紛亂局勢。
一百年前,各國統一于燕,經六世至燕哀帝而衰。群雄蜂起,諸侯割據,莫氏占北周,葛氏踞南齊,于氏統西梁,李氏定東陵,成四國争雄之勢。
四國在長期混戰中,形成了兩兩捉對厮殺的局面,北周與西梁勢均力敵,互不相讓。南齊實力最強,東陵最弱,邊界又與南齊多有交攘,南齊屯兵北境,大有吞并東陵之意。加之各方均有趁其中雙方厮殺力竭,揮兵一舉殲滅一方的企圖和嘗試,各國邊界皆不安定,戰火不斷。
此次小王爺親率十萬大軍與北周決戰,就是爲解北周多次進犯之困,雖損失慘重,但已退敵至西梁原防線之外。
酒酣意暢,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羲和與軍隊一道出發了,天清氣爽,心情舒暢。隊伍行進速度不快,但中午之前即可與主力回合。
他們還不知道,這段看似平靜的路上,卻已危機四伏。獵人們已經布下陷阱,等待他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