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錦延是在一個陌生的懷抱裏醒來的,微微一愕之後她很快釋然了,是的,她在錦年殿。
昨晚還不怎麽覺得,今日反倒有些慌張起來,就在她猶豫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面對背後這個人的時候,一個聲音傳來,“陛下,睡得可好?”
簡單普通的問候,卻把錦延吓了一跳,“好…好…很好。”
她胡亂的答應着,試圖推開環着自己的手臂,她必須快點起身離開這裏,并不是忸怩害羞,而是此刻心慌意亂的厲害,昨日的堅定和決絕,到了現在就隻剩下心虛和膽怯,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然而那手臂卻将她收的更緊,健碩的身軀緊貼着後背,熱熱的,萦繞着陌生的氣息,讓她越發的不自在起來。
展念偷偷的觀察着錦延,原來她早上醒來是這個樣子的,沒有白日裏的嚴肅和冷漠,此刻的她更像是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鹿,懵懂又可愛,讓人心生眷戀,不忍放手。
他把頭深深的埋在嬌嫩白皙的頸窩,似是耍賴,又似是撒嬌,将灼熱的氣息噴灑在那個耳畔,“我不許你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讓錦延尴尬又無措,隻能語無倫次的解釋“展…展貴君,莫要孩子氣,朕日日忙的很,再不起來會誤了朝政,誤了朝政北洛百姓會吃不上飯的,吃不上飯的人多了,展貴君你也不好意思吃飯吧,不吃飯你餓瘦了,我該如何與慶國公交代,所以,你該明白我是爲了你好!”
“但…但是,你可以不起來,你一輩子不起來我也不會嫌棄你懶,我照樣養着你,養的白白胖胖,養的人見人愛,養的……”
說到最後錦延已是詞窮,卻仍不見那手臂松開自己半分,也隻好順從的說“我知道了,我改日會來。”
這下展念終于松手,得以脫身的錦延立時起身,外面便有宮侍低聲詢問,可要沐浴更衣?
展念搶先開口揮退了宮侍,起身來到錦延面前,望着她的目光清明無比,“陛下,我來爲你更衣。”
見錦延張口便要拒絕的樣子,他又補充了一句,“隻這一次。”
這個要求并不難,錦延展開了雙臂,微微擡頭,漸漸的鎮定了下來,她總要慢慢習慣的。
這時,外面一陣吵鬧聲傳來。
“皇後,皇後,陛下和貴君還沒起身,您不能進去!這,這,不合适……”
内室的兩人對視了一眼,隻不過,一個是震驚,一個是鎮定。
來不及有任何的準備,一柄長劍橫空而入,撕碎了最後一重輕幔,三個人就這樣站在了一起。
對面的兩人同是身着泛着柔光的白色寝衣,上面微有褶皺,發絲稍許淩亂,隻是那脖頸處的一抹紅痕卻深深吸引着,也強烈刺痛着應啓的雙眼。
錦延皮膚嬌嫩,他從來不舍得,從來不舍得在上面留下一點點痕迹,而眼前的這個人不僅染指這份美好,更肆無忌憚的破壞這份美好!
應啓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是一種本能,因爲隻要一眨眼淚水就會掉落,他是男兒,他不會流淚,他隻會讓敵人流血!
而對面的展念卻異乎尋常的鎮定,他甚至還微微的扯了一個笑容給應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他很明白對于南乾來的這位皇後來說,這是多大的一種刺激,刺激到可以讓缜密沉穩的他忽略所有,喪失理智!
果然,一聲驚呼中,長劍貫入胸膛,而征戰沙場、武功卓絕的展念不閃亦不避,隻是在倒下前對應啓說了一句,
“皇後,我不欠你!”
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呆了所有人,很快尖叫聲、呵斥聲、奔走聲、求救聲讓錦年殿亂成了一鍋粥。
錦延赤紅着雙眼,逼問應啓,“你究竟要鬧到何種地步,這一樁樁一件件還不夠嗎?!是我來找的他們,你爲何不直接殺了我!!”
“眼下情景,不是我需要一個孩子,是我們需要一個孩子!她會替我承擔所有的責任,她會把你我都解脫出來,她能救你的命!”
“隻你我沒有子嗣緣這一點,他們便能逼我廢了你,逼我把你趕出北洛,甚至,甚至可能引起兩國之争,介時,你性命堪憂!即使我拼盡全力護你,此生你我也隻能勞燕分飛,再無相聚之時,這些,你不明白嗎?你不明白嗎?!”
“如今這般,你要我如何收場……”
說完這句,錦延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亦是支持不住頹然倒地,隻留下一臉悲切卻堅定的應啓。
嘈雜的錦年殿,寂靜的是應啓的心。
重傷在床的展念神思已迷離恍惚,卻還在想着剛剛發生的事。
她以爲自己準備好了,實際上她根本就做不到,那抹紅痕是他早晨故意留下的,也是唯一的一抹。
隻是他會相信嗎?畢竟冬天的夜晚這般長啊……
此刻他的胸口處如針砭火燒般,他甚至能感覺到,他的血、他的力氣、他的生命都在一點點的流逝,這一劍又重又狠!
然而,這事他的确做的卑鄙,所以這一劍他領的心甘情願,領的甘之如饴。
要麽死,要麽赢!
如此而已……
貴君昏迷數日,朝堂内外人聲鼎沸,廢後和嚴懲的聲音甚嚣塵上,與日俱增。因子嗣問題,應啓本就站在風口浪尖,如今徹底成了衆矢之的。
連一向不理政事的國之重器安平王亦是當朝質問錦延“後之善妒,聞所未聞,陛下縱其行兇,肆意作亂後宮,殺戮國之功臣,這北洛可還有王律國法!陛下一心偏私,惹下如此禍端,當下罪己诏以平人心,定社稷!”
慶國公夫婦均是剛強内斂之人,也忍不住數次淚灑朝堂。
“陛下當日曾許下諾言,要護我兒一世安穩,爲何接連讓他遇險,如今更是重傷昏迷,生死未蔔,而那行兇之人卻仍安然自若,逍遙法外,隻因他是陛下心頭之人,我等便如草芥任由他生殺予奪!陛下偏心至此,老臣心寒如冰,我展氏一片赤子丹心,隻換得這般結果嗎?!
與此同時,應啓一天内收到十幾封催他回去的信,南乾帝後甚至不惜以命相脅讓應啓速速歸來,不要在是非之地久留!
而錦延也同樣收到數封八百裏加急,信中所述,言辭懇切又聲色俱厲,若是他們的皇兒不能平安歸來,他們必不惜一切代價對抗到底!
兩國局勢急轉直下,一江兩岸風聲鶴唳。
數日以來,錦延再沒回過錦繡殿,她奔波于錦華宮、錦年殿和紫極殿,一會兒是彌留之際的母帝,一會兒是奄奄一息的貴君,一會兒是喧嚣擾攘的百官。
或許是因爲人在極端危困之時總能激發出無盡的潛力,素來軟弱愛哭的錦延卻越發的堅強起來,隻是在某個深夜路過錦繡殿時停頓了片刻,望着裏面的燈火,有一滴淚落下,很快便沒了蹤影。
而錦繡殿裏的應啓,在數個不眠之夜後,他終于想明白了。
也許從一開使便是錯的,無論是展念還是阿星,包括那個三宮六院,錯的是雙方的身份,是這種他無力改變的現狀。
終歸是他太過幼稚。
又是一個大雪之日,他找到錦延遞給她一封和離書,“簽了吧!”
吾愛錦延,同行半路,一别兩寬。
此情有憾,然無對錯。
往後,各生歡喜,再無牽絆。
沒有過多的言語,幾筆下去,再看已是陌路人。
“應啓,若是那個春天我沒有去過南乾該有多好。
“錦延,我最後悔的事便是做了你的皇後!”
北洛的冬天那一場接着一場的大雪似是永遠也下不完,應啓離開的那天,依舊是大雪紛飛。
在要過江之時,他最後一次回頭,銀裝素裹的山河是美不勝收的,這北洛的雪啊,晶瑩可愛又冰寒刺骨,正如他滿腔的愛與滿腔的恨!
錦延沒有去送,她提了一把劍扔在了朝堂之上,滿目的堅定與決絕,在激烈的對峙之後,才終于封上了那些說她縱虎歸山之人的嘴,亦攔住了力争阻截之人的心。
雖然許多人對錦延這樣的做法頗有微詞,但也因爲應啓的離去,北洛朝堂内外的動蕩和不安也漸漸平息了下來,就連慶國公都沒有再提起此事。
北洛還是那個北洛,朝堂還是那個朝堂,後宮還是那個後宮,隻是少了一人而已,對于許多人來說,這一切很快就成了過眼雲煙。
難以置信的結合,令人唏噓的結束,匆匆又匆匆,一幕落。
你說,山的那邊是海,還有微風;
我說,海的盡頭是山,雲起朦朦。
你說,雲上時光悠然如不醒夢;
我說,夢中那人是你怎讓人疼。
六月的雨,洗盡灰塵,我在廊下等;
冰月的酒,醉倒繁華,望雪中寒燈。
遠去的你,錦瑟無聲,送明月一程;
恍然的我,此情又誤,盼緣起來生。
餘年花開早,
落紅空留恨,
荒唐夢裏去,
終是不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