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垮駱駝的是一根稻草,壓倒錦延的卻是一座大山。
太女帝病危了!
錦延本以爲母帝隻是秋燥引起的時疾,卻不料從入秋到深冬,咳疾越演越烈,已有咳血之症,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太醫均言已是病入肺腑,時日無多。
在錦延心中,母帝就是她的山,永遠會巍峨伫立,她從未想過這座山會有支撐不住的那天,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母帝會有離開她的那一天。
看着消瘦的如同一片枯黃落葉般的母帝,錦延心痛如絞,卻無能爲力。這樣那樣的事情本就壓的她難以承受,如今更是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起來。
錦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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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藥的太女帝這時看來稍稍的有了些精神,錦延就坐在床榻邊,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母帝。
太女帝想到,錦延小的時候,她總是很忙,可偏偏這個孩子粘人的很,不得已,便總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将她交給嬷嬷,自己則偷偷溜走。
久而久之,錦延也學的乖覺了,總是用那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生怕一不注意便又找不到自己的母帝。
後來錦延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事情,也有了自己的世界,那目光也就再沒出現過,如今再看,竟是這般讓人喜悅和唏噓。
太女帝伸手把錦延攬在懷裏,就像兒時那般,一下一下輕拍着她的背心,仿佛那些年輕美好的歲月從未逝去。
這一刻,母女倆都選擇了靜默,太女帝的心中卻是一聲聲歎息,時光從來都是最公平又最無情的,這個冬天她怕是熬不過去了。回顧所來過的這一生,那些匆匆過去的人和事,她心中有愧亦有悔,卻不曾有半分的心軟和後退。
這個女兒像她又不似她,若是生于平常人家,得一賢婿,這一生應是平淡順遂。偏偏坐在這樣矚目的位置,纖弱的肩膀要扛起江山社稷,要承擔興衰之任;純澈的心靈要經受陰謀詭計,要裝滿愛恨情仇。她走了,她的孩兒能不能抗下這所有呢?
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在人生的末路盡頭,她懷揣着滿心的不舍和牽挂,也隻能再教這一次了。
“錦延,你即位一年來所作所爲,雖不是上佳,但也漸得要領了,這些我都很放心,隻一件,我雖懂你,卻不能依你!”
“錦延,你還記得你六歲時母帝與你說的話嗎?”
那些話錦延記得很清楚,她甚至記得母帝說這些話時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事實上,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這是刻在骨子裏的金科玉律,幾乎成了她的信仰,若不是後來應啓的出現,她如今便應該是不一樣的生活軌迹。
“母帝,兒臣從未忘過。”
太女帝卻輕笑一聲,“你是從未忘過,可也從未做到過。”
“母帝……我……”
錦延想去解釋什麽,太女帝卻阻止了她。
“我不是要責怪你,平心而論,除了善妒,皇後已是極好,這也是我當初同意這門婚事的一個原因。若能與相愛之人終身相伴,亦是人生的幸事,隻是如今情形,不再是你們兩人之事!你可明白?”
錦延一味的埋着頭,并不回答,她哪裏會不明白,她隻是不想說。
太女帝把錦延從自己懷裏推開,鄭重其事的望着她,“你可以當一個庸君,甚至做一個昏君,可是你不能爲了一個男人置我錦氏江山社稷于不顧!”
“既是沒有子嗣緣,那便找一個與你有子嗣緣的男人,不過是讓你換個人侍寝,又有何難?!莫不是時間長了,你已經被南乾的男尊女卑思想所腐蝕,甘願去遵守那些禁锢女子的三從四德,貞操節烈!”
“你别忘了,你是北洛女帝,是北洛千千萬萬個女子的表率,能不能有點女帝的胸襟和氣魄!”
母帝的一字一句擊打在錦延的心頭讓她痛苦卻難言,隻能讷讷的解釋,“不是的,母帝,不是的,我隻是愛她,我不能傷害他!”
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太女帝氣喘籲籲仍是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沒有人不讓你愛她,他嫁過來之前就已經知道,是注定要與别的男子分享你的愛,如今這般,當時當日我甯可拼死一戰,也絕不允這門婚事!”
“你還猶豫什麽,你以爲這事又能拖到何時?!”
像是敲響了最後的警鍾,聽到這裏,錦延已是失聲痛哭。她何嘗不知事情已迫在眉睫,可她又那麽清楚那一句甯爲玉碎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母帝,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想到一個兩全之策!母帝,我不能失去他……”
太女帝像是聽到了無比好玩的笑話,她自顧自的笑個沒完沒了,全然不顧錦延的驚詫和迷惑,直到笑出了眼淚卻突然平靜下來,再次把錦延攬在懷裏,慈母一般諄諄教導。
“阿延,我的兒,母帝這一輩子隻活明白兩件事情。”
“第一件,這世間哪有什麽兩全之法,有的隻是身不由已。”
“第二件,什麽是失去?人死了才是真正的失去。”
“阿延,不管是誰,誕下子嗣,終是我錦氏血脈,也算你有了交代。”
“我的傻兒,到了如今地步,你一人之力護不住他的。要麽跟他走,要麽讓他走……”
“阿延,這錦氏河山耗盡了母帝的一生,你就這樣讓它毀于一旦嘛!”
“你!是想讓我死不瞑目嗎?!”
錦延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錦繡殿,她隻記得她那殚精竭慮的母帝用她那微弱的力氣死死的抓着她的手腕,像在挽留什麽,更像是在挽救什麽。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兩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錦延耐着性子一件一件的批閱着奏折。突然,她的手一抖,再往下看去,止不住的連指尖都在微顫,她悄悄的看了看應啓,發現他并沒有注意到這裏,才迅速的将那個奏折壓在最下面一層。
那是一封聯名上書,洋洋灑灑數萬字,從北洛時局講到危機四伏,從開國女帝講到深明大義,從血脈傳承講到殷殷期盼,從百官萬民講到聲淚俱下。這樣大的篇幅字字泣血、句句肺腑,實在是感人至深,而在錦延看來他們真正想告訴自己的隻有這一段。
“北洛民間謠言四起,傳南乾将最受寵愛的皇子嫁與北洛,意欲斷我國脈,實是居心叵測,若再不妥善處理此事,恐引兩國之争!皇後亦難獨善其身!”
錦延想,她終是要食言了……
次日傍晚,錦延去了錦華宮,晚膳過後,派了宮侍傳言應啓,她要在母帝這邊侍疾,讓他早點休息。
她已經想好了,她需要一個繼承人。
貴君母族父族皆強盛有力,若他是親生父親,定能護佑孩子平安長大,繼承大統,而她也可以和應啓天涯海角,永不分離!從此以後她不會有那麽多的責任,隻有彼此,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錦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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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延的到來,出乎展念的預料,他以爲他還要等很久,雖然他已經等了很久。
開門見山,錦延直接問,“展念,我需要一個孩子,隻有你最合适,可,沒有人知道你是孩子的父親,你可願意?”
這樣的又無情,短短的一句話,讓展念所有的等待在一刻變成了笑話。他盯着錦延一眨不眨,他很想從那平靜的近乎漠然的表情中看出一絲絲不一樣的内容,可是他讀到的始終隻是一個意思。
她需要一個孩子,迫不得已來找他,隻是因爲他最合适。而他們哪怕有了最親密的接觸,最深刻的羁絆,卻仍不會有絲毫的關聯。就像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他是陽光的投射,卻沒有見到陽光的資格。
真的是偏心啊,隻可惜偏心的對象不是他……
一個腰纏萬貫的人,哪怕是懷揣萬兩白銀仍是覺得太輕;一個窮困潦倒者,哪怕隻有一文錢便能讓他歡欣鼓舞。展念便是那窮困潦倒者,盡管他心頭酸澀難當,卻仍是喜悅她來找的是他不是别人。影子便影子吧,别人知不知道有什麽關系呢?
“陛下,我隻想知道你會記得嗎?”
錦延微楞,她想過他可能會拒絕她,可能會有要求,至少會問個清楚,結果卻是問了這樣一句話,她會記得嗎?隻要她記得就夠了嗎?
“會,我會記得,展念,我會記得。”錦延慎重的再三強調。
一聲輕歎回蕩在兩人之間,展念在心中默念你會記得,在哪裏記得呢?天涯海角還是天各一方呢?
他撩起了錦延耳畔的一縷碎發,将它細細的别好,又是一聲悠悠的歎息,“雖不是我想要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拒絕。”
錦延輕輕一笑,“這樣便好……”
她主動攬住了他的脖子,卻将頭埋了起來,不去看他是誰,是誰都不重要啊……
展念順勢将錦延抱起,向寝殿深處走去,一重重的帷幔落下,直到再看不見兩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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