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什麽意思,美黎先是一愕,繼而昂首挺胸走了出來,輕蔑的掃了一眼對面爲數不多的人馬,她也揚唇反問:“妖女!你的人頭夠我砍嗎?”
“似乎是有點少.”錦延左右看了看,神情很是有些遺憾,卻在下一秒化作了一抹神秘,“不過.我們這次不比人數,比遊泳好不好?”
引着衆人的目光,她素手朝泛着幽黑幽藍的江面一指,“看見了嗎?那裏有一座大船,隻夠二百人乘坐,誰遊得快,誰生!遊的慢或是不會遊,那就隻能在這裏等死了.”
錦延的雙手一攤,衆人面色俱是一變。烏柔人生活在草原戈壁,騎兵所向披靡,可識得水性的能有幾個?否則之前也不會在江上被區區幾萬的北洛人阻的寸步難行。
眼見着軍心又要生亂,美黎登時氣壞了,心中甚至暗想她這蠱惑人心的本事是從哪裏學的?區區幾句話便能擾人心神,若不是連靖之前有交代,她怕是也會疑亂叢生。
爲了正視聽、穩軍心,美黎青黑着臉向前走了幾步,高聲怒喊:“誰要跟你比遊泳?我才不會信你的鬼話!我就在這裏等着,條條大道任我行,你以爲你能困得住我?!”
錦延也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明月潑灑清輝的石闆上,提高了音量疑惑:“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你面前的大船是你唯一的生路?”
“你說條條大道任你行,可你仔細想想你還有其它路可走嗎?後面是大火和追兵,前面是深水和暗湧,要麽被燒死,要麽被淹死,你要如何選?”
“而且,我老實告訴你,我保證綿延數百裏的大江北岸,都不會有一艘漁船,就連你留在岸口的軍船也早就被燒毀殆盡,你們拿什麽回烏柔?”
“也許你覺得,天無絕人之路,你們人多還可以造船,可是你瞧瞧,這林子馬上就要被燒光了,你拿什麽造船?”
“當然你也可以走陸路,可你知道嗎?天亮以後,我的援軍就回來了,他們會在各處守株待兔,直到将你們,截-殺-殆-盡!”
說到最後,那嘴角已經挂上了一抹笑,明媚中透着邪惡,在明月清輝的映照下,沖擊力十足!
美黎心神一晃,堪堪就要跌到,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放在了江面那一艘大船上,若是她說的都是真的,該如何是好
此時,那個問題再次響起,“所以,你們要不要和我比遊泳啊?”
錦延一邊說一邊後退,将自己的裙擺打成了結,似是在做準備活動,就連周圍的将士也都跟着把沉重的铠甲卸下。
“你!”
這些舉動無一不牽動着人心,短時間裏美黎根本想不出來應對之策,便将又急又恨的怒火全數撒在錦延身上,她氣急敗壞的怒喊:“我先殺了你!”
“哈哈哈!!!!!”錦延已經站在了水裏,聽了此話仰天大笑:“你有這個功夫,還是想着怎麽把船搶到手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說完此話,她的整個身子便沒入了水中。美黎焦急萬分,身後卻已經開始有了異動,這種時候太考驗人心,誰也不能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求生乃是人的本能,生死存亡之際,兄弟尚能反目,何論君臣?
這一招太狠!
“啊!”
千鈞一發的這一刻,變故陡生。錦延突然被人拖進了水裏,再露出水面時,脖子上便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持着匕首的人對着岸上高喊:“美黎,不要相信她的話!若真是如此,她爲何還要不顧安危在這裏等你,爲何不直接乘船離去,留你們自生自滅豈不更好?!”
“她就是要誘哄你們下水,誘哄你們自相殘殺,千萬不要中了她的詭計!!!”
從沒有哪一刻,美黎會這樣的開心,她對着連靖重重的點頭,“我知道了,我聽你的!我聽你的!!!”
連靖的這些話的确安撫了美黎,也迅速穩住了烏柔的将士,而他自己卻貼着錦延的耳畔輕輕的商量。
“你放美黎一條生路吧,何必趕盡殺絕?我也放了你,我們皆大歡喜”
一聲輕笑逸出,“連靖,你何時變得這樣天真?”
“我放了她,她能放過我嗎?若不是她,會有這場浩劫嗎?”
“更何況,烏柔已經殺了北洛那麽多人,死仇已結,我怎麽可能放虎歸山?我的皇城都已經成了灰燼,若是不能永除後患,如何面見祖宗先輩?”
“今日,我以身做餌,便是要将妄圖染指我九州大地的烏柔人全數絕滅,用他們的鮮血祭奠死去的英烈,永葆九州北境安甯!”
“而且”錦延又是輕輕一笑,“你可能不知道,其實我本來就快死了,你一刀下去,我也算死得其所,但要我答應你的要求,那是萬萬不可能!”
連靖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可能是他與錦延說的最多的一次,也是認識最深刻的一次,他讨厭她,卻挑不出來讓人讨厭的地方,這種感覺,要怎麽去形容?
然而,看着岸上翹首期盼的女子,他心下一橫,劫持着錦延逼她上了岸,并悄悄的說:“你不怕死,可别人怕你死,有你在手,誰敢攔我?!”
北洛這邊,果真個個面色凝重,卻都不敢輕易上前,美黎見狀,已經高興的手舞足蹈起來,“連靖,殺了她,殺了她!”
連靖朝美黎看了一眼,眸中的情緒非常複雜,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懂,那深藏着的是什麽心情?
“嗖嗖!”
兩聲過後,變故再生!
兩支羽箭橫空而來,一左一右,深深的插進了連靖的臂膀,松開錦延的一瞬間,又是一隻羽箭直貫胸膛!
幽黑幽藍的江面上,駛過來一條船,甲闆上,立着一個着曜黑錦衣的男子,手持彎弓,面若修羅。
衆人驚駭之餘齊齊望了過去,男子卻将目光獨獨投向錦延,冰冷漸漸化作了委屈,似乎在說:你以爲綁着我、看着我,我就沒有辦法了嗎?你以爲欺騙我、送走我,就是對我好嗎?你瞧瞧你那點能耐,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此刻該怎麽辦?
錦延愣怔的片刻,展念已是飛身上岸,大踏步走了過來,随後而來的還有滿載的黑甲衛士。
美黎先是驚駭于驟然中箭倒地的連靖,後又驚駭于密密麻麻不斷上岸的黑衛,再加上已經沒有了方才的疑惑和顧慮,心急之下,振臂下令,“不要讓他們過來,給我殺!殺!殺!”
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震天的厮殺中,誰都沒有在意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連靖,他竭力扯了扯錦延的裙角,用微弱的聲音請求:“洛言,臨死之前,你能給我的兄弟,應啓,帶句話嗎?”
“雖然,我的身份不得認可,可我們終究流着一樣的血,我有一句深藏許久的話想對他說,可惜,來不及了。”
“洛言,你能幫我告訴他嗎?”
連靖渴求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顯然已是大限将至,這一聲聲的洛言,仿佛讓錦延重新回到了南乾,那個時候的應啓父母恩愛,兄弟友善,朋友忠心,而如今.
心中蓦地掃過一陣悲涼,她又想到了應離,至死都在惦念他的大哥,會不會認他?
不由自主的,她蹲了下來,輕輕的回:“好,你說吧”
連靖笑了,微微擡身,說:“對不起”
話落,冰寒的匕首抽出,帶出了滾燙的熱血,兩人雙雙倒下。
一刹那,整個世界安靜了
沒有人知道在捅出這一刀前,連靖内心的掙紮。他在水中貼着錦延的耳畔求情時,再次聞到了那個味道,一刹那,這一世所有的悲喜都湧上心頭。
他恨錯人,報錯仇,又認錯人,付錯情!到頭來竟是這般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更沒有人知道他捅出這一刀後的心痛和快意。應啓啊,我殺了她便是殺了你
這個世界太嘈雜。
展念摟着錦延坐在原地,目光中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溫度,劇烈的悲痛過後他突然異常煩躁起來,爲什麽這些人這麽吵?爲什麽不能停手閉嘴?不能讓他安靜一會兒呢?!!!
從懷裏掏出那支還沒來及爲他戴上的素心錦玉簪,自己将它插在了發髻之中,展念提劍而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他拖着長劍立在了紛亂厮殺的人群裏,直直的望向那個還在比手畫腳、叽叽喳喳的女人,猶如殺神臨世。
美黎驚恐的步步後退,不斷的叫嚷,“快攔着他,快攔着他!”
“啊!”
一聲慘烈的叫聲後,展念覺得這個世界終于安靜了.
他赤手空拳的走在刀光劍影中,一步一步邁向靜靜躺在地上的女子,直到背後插滿了劍戟,倒下,與錦延指尖相觸的那一刻,展念終于閉上了雙眸。
随後趕到的安平,跪在兩人身邊哭了很久。然而,厮殺還在繼續,此時的烏柔人漸漸占據了數量上的優勢,黑壓壓的朝這邊湧來。
安平看了看漫天的火光,又看了看幽黑幽藍的江水,将兩人的手交握,一起推入了江中
她在地上撿了一把長劍,眉目堅毅,再無回頭!
這天的太陽,照常升起,火紅火紅的立于天與水之間,染紅了灰白灰白的天,也終究染紅了碧藍碧藍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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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突降大雪。
幾天後,應啓帥軍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時,扯絮般的大雪,密實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夜晚,他離開北洛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心情?生活是如此認真,又如此兒戲,竟然給他開了這樣一個慘烈的玩笑,那個人,那個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除了一片焦土,什麽都沒有留下,就像從沒有出現過一般。
望着那一江碧水,漫漫大雪湮沒心頭
數十年後,九州一統,天下歸一。
改國号爲錦,年号爲延,史稱錦朝延年。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年近五十的應啓獨自躺在一張早已陳舊不堪的軟榻上,永遠閉上了自己的雙眼。仿佛做了一場無比悠遠的夢,夢裏有江南的草長莺飛,有江北的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