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卻覺得那裏應該很好。聽說那裏的雪很幹淨,就像他曾經付出的愛;聽說那裏的空氣很寒冷,就像他已經逝去的心;聽說那裏的天地很遼闊,就像他無處安放的餘生。
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展念一人靜靜的走着。
意氣風發的少年會騎馬,兩相依依的情人會乘車,而他什麽都沒有,所以隻能走着過去。
自他出城的那天起,雨就一直沒有停過,嘩啦啦的像是要下到天長地久。别的都還好說,隻是地上的泥濘讓本就艱難的路程又狼狽了幾分,展念從第一百九十九個泥坑中撈出靴襪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歎了口氣。
唉,他覺得自己至少可以潇灑的離開,沒想到就連這個都做不到呢.
人在倒黴的時候,那是真倒黴。走的有些累了,展念本想借着一塊兒大石頭避避雨,順便解決一下自己的溫飽問題,誰知剛剛拿出一塊兒饅頭準備往嘴裏放的時候,一聲悶雷乍然響起,好巧不巧的便落在大石頭旁邊,驚的他失手将饅頭掉落在泥水裏。
那是他最後一點兒幹糧
一個心灰意冷之人是如何被激怒的,可能不是拳加相加,也不是诋毀謾罵,而隻是不經意拂過臉龐的一根稻草,輕飄飄的卻觸動了你僅存的一點兒知覺。
展念将饅頭從泥水中撈出,握在手心寸寸收緊,他擡臂指向那烏沉沉的天,眸中似有十萬雷霆。
“爾等聽好了!”
“欺我者,削骨抽髓;逆我者,神魂俱滅!”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雨勢一下子便小了起來,身在天界東宸宮的應瑾忍不住撇了撇嘴,“千乩,你有沒有覺得我嚴霏叔叔有點慫?”
千乩強忍了半天笑意,才模棱兩可的回道:“估計是條件反射吧.”
應瑾聞言眼珠子轉了轉,一個大膽的想法已經在腦海裏成型,若是他父帝歸來自己還能苟且活下去,那麽就是雨神嚴霏對他唱征服之時!
一抹詭異的笑爬上嘴角,千乩冷不丁的就打了個寒噤,她慌忙把目光移到了觀塵鏡上,恰巧便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幕。
雨夜中,展念持劍半跪在泥水裏,他的面色煞白,卻仍是桀骜的擡着頭輕蔑笑道:“起來啊,繼續啊,殺了我也好回去複命,咱們各得其所,豈不快哉?!磨磨蹭蹭,一群孬種!”
周圍橫七豎八躺着的黑衣劍客裏,終于有一個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他用劍指着展念說:“我敬你是條漢子,所以讓你死個明白。”
“你逃得過我們,你逃得過前面禁衛軍的圍剿嗎?你僥幸逃得過圍剿,你逃得過陛下的天羅地網嗎?”
“我若是你,便就此了斷,反正到頭來一個結果,何必再白費力氣?!”
被這群黑衣劍客攔住去路的時候,他也曾想過可能會是錦延派來的,可他更願意相信這是紀家追過來斬草除根的,如今被人這樣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心裏最後一絲幻想也随之破滅。
一道閃電劃過,将展念身上那斑駁縱橫的傷口照的一覽無餘,還有那一雙終于垂下來的雙眸。
這時候,黑衣人一劍刺來,寒光凜凜中展念終于閉上了眼睛,帶着這一世的愛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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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洛錦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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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過後,碧空如洗。
冷冽的空氣中有一種清清爽爽的味道,錦延忍不住狠狠的吸了幾口,瞬間覺得胸腔舒暢起來。她回身問道:“紀然可到了?”
“回陛下,已經在前殿候着了。”
錦延點頭朝内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更衣。”
“陛下,您要哪一件?”
小宮侍小跑着跟了過去,錦延似乎心情很好,不僅沒嫌煩還對着他輕輕一笑,“朝服。”
候在前廳的紀然,見錦延這般盛裝出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淺笑調侃道,“陛下,我已經重要到這種地步了嗎?”
錦延越過紀然坐在了上首寶座之上,亦是淺笑回答:“自然,你一直都是很重要的。”
見紀然仍是站着,她很體貼的提醒道:“随意坐下吧,今天我在這裏辦些公務之後才能陪你,你不要拘束。”
“來人,上些茶點。”
紀然十分乖順的點頭,找了一個不太起眼的位置坐下之後,便看到三位金冠紫袍的大人走了進來。
其中一個他是認得的,那是前段時間處理他被打一事的刑部尚書周大人,另外兩位大人也是寬額大眼,看起來甚是威嚴,倒叫他的心裏突然打起一陣小鼓。
三位大人對女帝行禮之後便坐在了對面,好似沒有看見他一般,便直接進入了正題。
“陛下,皇後遇刺一事已經查明,共三十八名行刺者,三十一人伏誅,剩下七人皆是重傷,他們的口供與我們之前所查基本吻合,确系北秦勾結我北洛賊人所爲!”
“哼,我北洛有内奸啊”錦延冷笑一聲,手指在扶手上敲了兩下又問:“何人何地,可有同黨?依次道來。”
“是!”
問到自己所偵辦的事情,刑部尚書周大人便主動接過了話頭,“臣已經從此人的老家搜到了他與北秦太後秘密來往的書信,請陛下過目。”
錦延接了書信,一目十行的看過之後便輕輕皺起了眉頭,“咦,平城?誰的老家在平城啊?”
一個擡眸恰好落在紀然的身上,錦延便問道:“我記得你的老家也是平城吧?”
紀然猛的站了起來,不知何時汗水已經濕透了背夾,他索性直接走到錦延面前,目帶惶恐和委屈的說道:“陛下,我怎麽聽着周大人意有所指呢?莫不是因爲我的老家在平城,所以故意栽贓陷害吧,畢竟周大人算起來也是皇後的遠方表親呢!”
“大膽豎子!”
周大人當即怒不可遏,刑部尚書乃是一品大員,什麽時候被人這樣直白的頂撞過,他當即怒而想要動手了。
錦延卻将其斥到了一邊,溫言安撫着紀然道:“凡事都要講證據的,單論一個平城并不能說明什麽問題,你也不要着急,我們先聽周大人說完。”
“哼!”周大人冷冷的看了紀然一眼,“那便從你身上開始說起吧!”
“回陛下,臣在暗查的過程當中,發現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紀元一共有三子,長子次子已然成婚,三子于今年春天從老家接到皇城,就是您眼前的這位,可是臣卻在紀家老宅又發現了一個兒子,且是個不良于行的傻子!”
“那麽敢問,究竟哪個才是真的,紀元又有何居心?!”
錦延的目光沉了下來,紀然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陛下,周大人之言并不屬實,我就是紀家三子,我就是真的!”
見錦延目光依然深沉,紀然便撲到寶座前面,一雙純澈到底的雙眸中嗪着淚花,殷殷訴說:“陛下,紀然口拙,此時恐不能自證清白。可是陛下,這些日子以來,您與我日日相處,我是什麽樣的人您怎會看不清楚?紀然之心天地可鑒,我對您一片真心,又怎會欺瞞與您?”
錦延俯下身子,輕輕的撫上那光潔無暇的臉,怅然說道:“紀然,你連這張臉都是假的,你的心又有幾分是真?”
“你說你來自平城,可我多次試探與你,你都沒有一絲的察覺。”
“我很好奇啊,你怎麽會有這樣一雙純澈的眼睛,寫滿了天真,卻沒有丁點兒帶着溫度的感情。”
說到這裏,錦延輕輕的笑了起來,“太傻了,竟然用所謂的真心來騙我,你知道我爲什麽一眼就能識破嗎?”
紀然面色灰白,搖了搖頭。
錦延便開口輕喚,“出來吧。”
寶座後面的屏風處走出一個着曜黑錦服的男子,他俯身攬住了錦延的肩膀笑問:“叫我做什麽?”
一汪深潭似的雙眸,原本深不見底、萬物不容,此刻卻星辰閃爍,滿載一人。
見慣了深情,又怎會被虛情假意所蒙?
錦延并不理會展念,而是面色一肅,将那封密信重重的擲于地上,“将此人拖下去,立即打入死牢!”
紀然最後一眼正好落在那扔在他面前的信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寫着一衆人的名字,其中一個便是離歌。而他的真名便是離歌.
原來女帝心裏一直都很清楚,他還如跳梁小醜般的演了這麽久的戲,甚至自以爲演的十分逼真,不僅順利完成了任務,還取得了天下最有權勢女人的真心。可笑啊可笑,的确可笑.
此事到此并不算完,反而是一個開始,衆人皆俯首跪拜,大殿中清晰回蕩着女帝的聲音。
“着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司會審,徹查紀元通敵叛國一事,務必将同黨餘孽一網打盡!”
“而北秦.”
錦延微微停頓,繼而目光俨然,“北秦謀害我北洛國父,禍亂我北洛朝綱,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