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周氏如同正義女神一般屹立在昌平侯的面前,居高臨下随意投去的一瞥就能将他化爲塵埃。
迫于這種壓力,昌平侯連擡頭都覺得費力至極,隻能向着地面的方向越垂越低,最後竟低低的啜泣出聲。
一個七尺男兒聳動着肩膀像個孩子般啜泣,徹底讓周氏厭惡鄙夷到了極點,一口唾沫吐在兩人之間算作是對這場孽緣最後的交代。若人生能夠重來一次,她和阿婉一定會離這個渣男遠遠的,她一定會保護好阿婉,她們還要看着彼此的微笑幸福到老。
周氏漠然轉身,再不看昌平侯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清隽文秀,一個威武陽光……
她的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對着應離和連靖安撫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是阿婉的好孩子……不要怕,最糟糕的不過是早一點母子團聚,又有什麽不好的呢?阿婉一定很開心……”
連靖默默的垂下了眼簾,他在試圖分析父親和周氏究竟誰說的才是真的?他的信仰和堅守一次次被沖擊和颠覆,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頓自己那顆惶恐無助的心。
而應離終于受不了了,他真的很想撞破牢門把這些人都給扔出去,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跟他有什麽關系?他是堂堂嫡出三皇子,他有疼愛自己的母後,那個阿婉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母親?!
死都不讓他死的清白、清淨!
氣急之下,應離撲到昌平侯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一個鐵拳便揮了過去,“你這個害人精!”
又一拳重重的揮了過去,“你這個亂臣賊子!”
“我敬愛自己的大哥,我根本就不想謀反!”
“你自己想死就去死,爲什麽要禍害别人?!”
“你們昌平侯家烏七八糟的事情跟我有什麽關系?”
“我是堂堂三皇子,我的母後是定國公嫡長女!”
“你們可都記住了?!”
鐵拳沒頭沒腦的砸完了左邊砸右邊,砸的昌平侯毫無反擊之力,或者他已經驚駭到忘了反抗。周氏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報應,繼續閉上了眼睛。還是連靖慌忙上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應離拖開。
應離重重甩開連靖的手,坐到了離牢門最近的地方,那裏有一束從窗戶縫裏透進來的光,與牢裏的陰暗、頹敗相比顯得彌足珍貴。
他的頭抵在牢門上,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暗自傷懷,他倒是不怕死,隻是太委屈……
這時,一片白色的衣角飄到了他的視野,應離驟然擡頭,眼淚在瞬間飙飛。
“大哥……大哥,你終于來看我了……”
“大哥……大哥……大哥……”
應離其實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在這一刻卻隻能哽咽出這兩個字了,一遍一遍,舍不得停下來……
應啓的樣子卻是淡淡,甚至刻意後退了一步,似乎是怕那眼淚落在自己身上弄髒了潔淨的衣袍。
他遞了一個眼神過去,立刻有獄卒擡了桌子進來,很快便擺滿了一桌子豐盛的食物,其意義不言而喻。
“應離,不管你認與不認,當夜你身着龍袍與昌平侯把酒言歡,這就是鐵證!”
“我來送你最後一程,以後我不再是你的大哥。”
應離徹底傻了眼,心裏已經分不清“最後一程”和“不是大哥”哪個更讓他絕望。他頹喪的跌坐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生機的枯黃小草。
陰暗中的昌平侯突然起身跪在了應啓的面前,言辭懇切将一切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陛下,罪臣萬死!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可是……”
“可是求您饒了連靖……”
連靖聞言胸中一陣激動,“父親……何必要求他,我與您一起死就是了!”
“你閉嘴!”昌平侯厲聲制止,“不要叫我父親,我不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是……”
“連湛!”周氏驟然打斷了昌平侯的話,“你若還有丁點的良心就閉嘴!”
昌平侯轉頭看向周氏,那腫成豬頭的臉看起來甚是滑稽,眼神卻陰鸷至極。他朝周氏冷冷一笑,轉頭繼續說道:“陛下,你不能殺連靖,因爲他是你的哥哥,是南乾真正的大皇子!”
石破天驚!
連靖已經徹底呆住了,他究竟是誰?
連應啓都覺得喉嚨幹澀起來,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昌平侯渾然不覺自己的話有多麽大的威力,仍是不疾不徐的說着,“連靖,你就沒有覺得隻有你一個人跟我長的不像嗎?”
“當年,你母親從宮裏回來後不久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顯而易見那會是誰的。隻是我們誰都不敢說,因爲你的父皇并不想認你,你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你本該過着金尊玉貴的生活,卻隻能屈居小小的侯府做一個沒有父母關心的孤兒。”
“連靖,看着小小的你堅強又卑微的長大,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
“所以,我才想替你和你母親讨一個公道,拿回本來屬于你的那一切,甚至不惜犧牲掉我自己的親生骨肉,隻可惜……”
昌平侯看了一眼應離,眼裏是無盡的惋惜,“孩子,對不住了,父親瞞着你做下這等事情。明知道你并不是皇家血脈,并不能真正的繼承皇位,卻還要推你出來做擋箭牌,你會怪父親太過狠心嗎?”
“我囚禁你,利用你,陷害你,最終将你送上了不歸路,我是一個喪盡天良的父親!”
“不過,你千萬不要怪你的哥哥,他太可憐了,你原諒他吧……”
若說阿婉的故事讓所有人唏噓,那這個真假皇子的故事就離譜到匪夷所思了!
應離隻覺得自己人生當中所有的晴天霹靂都集中到了這一刻,他不是皇子?他竟然是這個卑鄙小人的孩子?這絕對不可能!
連靖的心裏如同裝盡了世間千滋百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那滋味難以言喻。
縱使應啓心思通達,此刻也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隻有周氏心如明鏡,眼似刀鋒,直直的穿透昌平侯那無恥的虛情假意!
無恥!
惡毒!
殘忍!
周氏隻恨自己學識太淺,不能尋一個絕妙的詞語來形容這個渣滓!
當年阿婉身懷有孕的事情的确不能實言相告,還要千方百計的去隐藏。畢竟,一個意外被寵幸的小女子阿婉微不足道,而一個可能誕下皇長子的阿婉就是心頭大患!
阿婉是死路一條,而知道所有實情的昌平侯府也逃不過滅頂之災。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下,連靖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出生了,而他的出生不僅是昌平侯的恥辱,更是許多人的忌諱!
這樣的孩子,生來不能光明正大的活在陽光下,阿婉死前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至此以後再沒有一個真心疼愛他的人。
而眼前這個人,情真意切的爲連靖求情,卻句句都在将他往死路上逼!隻一句大皇子,要将如今的南皇陛下置于何地?!
究竟誰才是誰的擋箭牌?!
這就是你救應離的方法嗎?用阿婉的一個兒子去摘清拯救另一個兒子?
可是,連湛啊連湛,你可曾想過應離,他甯願做立刻死去的三皇子,也不願做苟且偷生的奸生子!
她本想着應離與南皇陛下自幼兄弟情深,就算是再惱怒也不會真的要了他的性命,她再想辦法求情保連靖一命,這樣阿婉的孩子都能幸免于難。
卻不料,這個自私自利又愚蠢的男人,生生将一個逼上絕路,又徹底斷了另一個孩子的生路!
然而,到了此時此刻,手心手背都是肉,周氏還能再說什麽?隻能默默的垂淚,直到流下最後一顆,去向阿婉賠罪。
是她無能,到了最後竟然一個都沒有保住……
果然,應啓再次開口時,森然凜冽如數九天的寒風刮過。
“來人,賜鸩酒,賞全屍!”
終于,塵埃落定……
******
出了天牢,外面就是明晃晃的日頭,應啓的心裏憋悶的很,特别想找個人說說話。
腦海裏浮現出錦延的身影,算起來,已經有六個時辰沒有見到她了,也不知道驿館住的慣不慣,昨晚睡的好不好?
想到這裏,應啓覺得很有必要去看看她,畢竟還在南乾的地盤上,她就還是自己的皇後,去關心一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誰知,到了驿館卻撲了個空,錦延竟然出門了,去了哪裏沒人知道……
一刹那,從昨天到現在積累的疲憊、壓力一股腦的襲來。應啓想到,以後再不能随心所欲的見到她,再不能趴在她柔軟的懷裏休憩,心裏就如同被泡過醋的小針紮過,細細密密,又酸又痛。
乘興而來,也隻能失望而歸。
然而,心裏想想始終是不甘心,于是應啓在傍晚的時候又來了一次,卻被告知因爲白日玩的太開心,所以已經睡下了。
次日一早,應啓踩着晨曦到了驿館的時候,竟然又被告知,因爲要去比較遠的地方玩,所以寅時就出門了,歸期不定!
這下,應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這分明就是展念耍的把戲,到了第三天就該告知他,你太忙了也沒工夫見我們,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哼!都說他心眼小,有的人心眼兒恐怕也大不到哪裏去,隻是僞裝的太好!